翌日,天刚破晓,陈家哥俩儿起身准备去打渔,出奇的,没有见到娘准备饭食,却被老爹叫住。
自从被他们接替上河打鱼,陈满从没有起过这么早,见到他出现,哥俩都很诧异。
“常胜、常青,你们过来!”陈满招呼二人。
“爹,我们还要上河,早上水热的时候如果赶不上,今天恐怕够呛。”大哥一边收拾渔具一边说。
“小兔羔子,你打鱼那两下子还不是老子教的,什么时候鱼多我还不晓得?有要紧事,让你过来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
见爹这样说,哥俩只能跟着他走。
香君早起,刚好看见眼前一幕,她善于观察,注意到老爹竟然背着他的那口环首刀,隐约觉得事情有异,一时间好奇心大起,便蹑手蹑脚地跟在三个男人身后,想要偷听个究竟。
陈满领着两个儿子一路爬坡,左拐右拐,来到村后一个小山洞前。
山洞很隐蔽,洞口外有一片四五亩大的林地遮挡,就算在周围穿行,不仔细看也没法发现。
香君跟长乐叔最亲近,所以知道那个山洞是陈家村的秘密储藏点,备荒备战的粮草补给都在山洞里,是全村人不到危机关头不敢碰的地方,越发觉得今天早上非比寻常。
陈满三人到达的时候长乐叔已经蹲在洞口外等候,此外,还有两个年轻人也在,一个叫三娃子,一个叫陈良,都是村里最身强力壮的后生。
长乐叔将嘴里嚼着的草叶子一口吐到地上,站起身来向着陈满招呼道:“来啦?”
“来啦!”
天蒙蒙亮,暗得很,香君隐在草丛中看不清老爹的脸色,但听口气似乎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难以抉择。
长乐叔拉着他说话的空,那兄弟俩上去跟三娃子、陈良打了招呼,他们也不知道这么早被找来是什么事,只知道各家都拿到了长乐叔分发的粮食,家里人也都跟他打过商量。
这时,两个长辈话已说完,陈长乐转过来向四个小伙儿道:“你们四个是咱陈家村最棒的后生,都是我从小看大,如今到了生死关头,我把你们找来,就是想你们能够为村里出把力,一起扛过下面的难关。”
对于“生死关头”这样的字眼,渔民们很是陌生,乍一听十分刺耳,各个感到措手不及。
“长乐叔,哥儿几个都是您看着长大,有啥事不能直说,咱陈家村不出孬种!”三娃子道。
他脾气火爆,但是为人仗义是出了名的,一阵沉默之后率先开腔。
陈良平时沉默寡言,但遇事不含糊,只从眼神里那股子狠劲就知道他也没有异议,常胜、常青哥儿俩自然也不会反对,点头表示听从长乐叔安排。
这一辈年轻人对长乐叔的信任是从懂事那天就建立起来的,帮他就等于帮自己,这是早已经深埋在大家心里的信条,天经地义。
四人谁都没问到底什么是“生死关头”就异口同声,点头应下。
长乐叔叹了一口气道:“陈家村夹在田泽里,前后左右十四条河,满地泥巴和芦苇荡抱着这片天地,让咱们平白享受了十多年太平,却也让咱们对外面的事反应迟钝。
外面打仗啦,而且是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大仗!
冀北、冀西的拜火教已经起事,跟恒安、幽州、并州三面诸侯同时开战,恐怕有几十万人要卷进去,血水得把易水河染红。”
“把易水河染红?”所有人脸上都显出惊恐神色,只有陈满眯起眼睛,没有太大反应。
香君咬着牙,隐在草里静静观察,便听长乐叔继续道:“打仗要粮食,开春的时候,兵船间接了大网在主河道上捞鱼,把大河里的鱼挪小山一样往外搬,鱼群受到惊吓,剩下的就都逃到小河汊子里。
这些当兵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打鱼,只知道往外捞,不养渔力,就像种田吃种子一样。”
说到这里大家才弄明白为什么开春时河里鱼突然多起来,一入夏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三娃子忍不住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阵。
等他骂完,陈长乐续道:“如今已是大暑,眼看夏天便要过去,已经到了鱼群甩子的最后节气,如果河里鱼苗不足,明年恐怕就真的熬不住,所以我把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叫过来,想要你们和我一起出河收鱼苗。”
“出河收鱼苗嘛,有什么的?没问题!”三娃子想都不想一下,冲口而出,忽然注意到其他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一幅满不在乎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你们咋啦?出河打鱼苗算啥事?有啥为难?”
这时候陈满阴恻恻地道:“难倒是不难,有两条解决掉什么事都好办:第一条,是船。
咱们的橹船常年在河汊子里打鱼,从来没进过主河道,易水河干道的水面有这边十个宽,水底少说也有这边五六个深,水流湍急,暗流多,河道也不熟悉,船小停不住,别说打鱼,就是找鱼也得用上大把时间;
第二嘛,现在河两岸在打仗,早已经封河,我们出去即便不被射死,也大有可能被抓壮丁。
这年月,听说外面十一二的小孩子都上了战场,你们几个看上去确实是好材料,估计不会被浪费。”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危险程度,一时间再没人吭声,只有三娃子粗重的喘息声有节奏的在耳边扑腾。
玩命的事情,到谁头上都得好好想想。
约莫半柱香后,常胜突然深吸口气,起身向常青道:“我和爹去,你回去等消息吧!”
“要去一起去,我可不当孬种,家里还有香君、长达,再说咱们这一趟未必回不来。”
“香君是妹妹!”常胜瞪大眼吼道。
“那你回去,我和爹去!”常青毫不退让。
“家里有我,不用你们照顾,尽管都去。”一对牛脾气,谁也不肯退让,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申氏从山洞里转出来,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娘?”两人一齐向她望去。
“你们这一船人是全村人的命,婆婆妈妈的像什么爷们!”申氏眼里噙着泪花向他们道。
哥儿俩终于知道了昨晚爹、娘和长乐叔私下商量的是什么,鼻子不争气的一酸,双手紧紧拉住申氏的胳膊,陈满则慢慢将身子背了过去。
陈长乐走到申氏身边:“弟妹放心,即使丢掉我这条老命,也会把你们家这爷三带回来。”
申氏没说什么,一下子要走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负担确实过于沉重。
“回去吧,老子天生命硬,我儿子也不是软骨头,过两天就回来,你还在这磨叽个啥?”陈满没有回头,但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熟悉的谩骂声没有响起,申氏还想再说点什么,终于把话咽了回去,左手提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是还热的棒子面馍馍:“给你们路上吃,到大河上千万小心!”说完也不等回话,转身径直走下山去,那背影孤独、沧桑。
香君满脸泪痕,却没有唤住母亲,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望着申氏的背影,所有人没再说话,回首向长乐叔点了点头。
刚才这一出让三娃子和陈良也下定决心,事情就这么定下。
众人随后跟着长乐叔到了他家院子,拖出那条全村最好的橹船,简单打点行装,推船入水,向大河方向驶去。
……
易水河确实跟田泽的河汊子有天壤之别,刚出芦苇荡,船身就开始颠簸。
河上雾气大,两岸一片模糊,河水流速剧增,波浪拍在小橹船的船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听得几个常年在水上生活的渔民心中发慌。
两丈多的撑杆下到水里,连河底的毛都没碰到,只能靠左右两根船桨努力维持平衡和方向。
常胜、常青两人努力操桨,哪知逆水行舟分外吃力,半个时辰过去已然腰酸背乏,满头大汗。
常年在河汊子里打鱼的他们哪见识过如此雄浑的波涛,好在众人深识水性,虽感不适,但在河面没有大风大浪的情况下还能勉强维持。
船行一个时辰,陈长乐带着陈良和三娃子试着下了一网。
用的是村里最好的网,苎麻线、浸过猪血,网长特意加了一托,达到六托,如果在田泽里,小点的河叉甚至能拦腰截断,就像粘鸟一样等着鱼往上撞。
可是这回爷仨将大网下到易水河里,便如锅中撒盐,连大点的水花都没打出来,折腾半个时辰把网拽上来,一网木屑烂泥,气得三娃子哇哇怪叫。
“耐心!如果容易也不用特意挑你们出来。”长乐叔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安慰大家一边寻思对策。
陈满始终无话,对打鱼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是拄着环首刀警惕地向雾蒙蒙的两岸观察。
这时,橹船舱内忽然有响动传来,惊得船上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莫不是这大河之上还有河神、水鬼,已经摸到船上?
“砰!崩崩……”
声音越来越急促,陈满判断是原本准备乘鱼苗的大箱内发出的声音,抽出环首刀,奓着胆子带上两个儿子下到船舱中,辨明方位,猛地打开大箱子,环首刀搂头便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