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这样的铁胎弓,首先要花大力气选材,可不仅仅是好木头这么简单,角质、筋、胶、丝都得上乘,而且拿回来还要做二次加工。
就说角质,兽骨拿回来取角,要去皮、切削成形,下面是加热使其弯曲,再冷却定型,最后才能拼接成弓的形状,这还只是造型一项。”
武力边说边在地上画出弯弓的形状,并将各个部位一一指出,甚为详尽。
“拼接前要贴筋膜,就说这筋,要去杂质,包括水分、油脂,或捶打,或用酸奶浸泡。
完成后,用梳子梳理,直到筋变得像发丝一样细腻,蒙在眼睛上得能看到对面。
当筋、角、木都制作完毕,才可以开始粘合。用鱼胶把角片粘在弓的背面,把筋捋顺贴在弓的正面,胶干后才算大功告成。
至于包铁皮、刷漆都是额外增色工序,目的是定型、防潮,调整配重,增强防御。”
“原来这般复杂。”棕木叹气道。
“还没说完……以上这些工序只有第一流匠人才能完成:春天修角,夏天治筋,秋天合笼,冬天定型,完成一把这样的弓至少需要一整年,有些甚至要两三年。
这还得气候合适,在寒冷的白夜往往时间会延长一倍。
如果给你一团士兵和一个工匠,材料充足的情况下,你还认为铁胎弓是更好选择?”
“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棕木正觉头昏脑涨,即将陷入迷茫的时候,耳边响那个让他整日提心吊胆的冷冽声音,是武钢。
武力微笑起身,指着一脸寒霜的武钢笑道:“你这家伙又来祸害新人。”
武钢面无表情,硬邦邦回道:“强就是强,非要换什么角度,讲什么过程。
两军相争强者胜,谁管你为什么强?怎么变强?净想些投机取巧的法子,你干嘛不扔了弓箭去用火突?”
“火突?我倒真是很怀念,只不过大祭司认为还没到它出场的时候……”
武力一脸笑容,满不在乎。
“火突是什么?”棕木疑惑问,却很快被咆哮声淹没。
“歪理邪说……只有自己强才是真强,过分依靠外力都是投机,弓弩刀枪已经足够!”武钢脸色更加阴郁。
正当棕木心中忐忑,担心教官和队正之间爆发一场让他无所适从的争论时,武力却转身走开,脸上仍然挂满笑容。
“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只是要提醒你,棕木老弟,在守备军中,武钢和我职责不同,他是名斥候长,而我是弓兵什长,所以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武钢冷冰冰地看了棕木一眼,提醒武力道,“没有棕木,他是十三!”说完也转身离开。
“教官……明天要收回这柄铁胎弓么?”十三有些着急道。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集合!准备出发。”
“集合……集合!”
营地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队伍集结,再次踏上征程。
脚下踏雪声仍然单调,队伍的矩阵依旧整齐,默然无声,蓝天、积雪、大杉树……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只是,棕木再也没法集中精力在脑海中完成那一次次枯燥的练习,他眉头紧锁,思绪飘忽,时不时紧张地观察走在最前面的背影,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棕木,你怎么了?”
芒力的问候很及时。
“没什么,只是……队正出发前找过我。”
“我看到了,还有教官,他们之间好像有些不愉快。”
棕木点点头,随即问道:“你觉得铁胎弓一定比杉木弓强么?”
“强?这个不能盲目下定论吧……其实那把铁胎弓的弓身也是杉木打造……我仔细回忆,确认那是金丝杉木,树龄得几百年以上,杉木中的帝王。”
“这又是另外一个视角……也许队正说的对,我看问题的角度有些过于单一。”
“为什么会这样说?”
棕木犹豫了一下,将启程前发生的事情给芒力做了一番介绍,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遗漏。
“如果是被这种问题困扰,其实大可不必。教官和队正也不是在讨论哪种武器更好。”
“噢?仔细说说。”
“我没有去过你们东山,但我想白夜北方的村落大抵类似。你们村寨里也有樵夫、有农夫,有渔夫,还有制作麸饼的阿爹,对么?”
“是的。”
“惊蛰前后春雨连绵。
樵夫不高兴,因为山路湿滑,上山不仅费力,砍回的木材也过分潮湿;
农夫高兴,及时的雨水刚好滋润大地,给谷雨前的播种打好基础;
渔夫高兴,春雨不像夏天的雨水那般暴躁,淅淅沥沥打在溪水边、池塘里反而会让鱼儿活跃,迎着绵绵细雨垂钓肯定会丰收;
麸饼老爹不高兴,因为刚刚烤制的麸饼没法晾晒,时间稍长就要变质发霉……”
“你在提醒我观察问题的角度?这个观点跟队正很像。”
芒力点点头,“如果立春开始下雨,一直到谷雨始终不停……农夫和渔夫还会高兴么?反过来,如果立春开始一滴雨都没有,樵夫和麸饼老爹又会高兴么?”
棕木若有所思。
芒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教官的观点是加强自身最重要,队正的观点是借助更合适的武器可以事半功倍,其实不矛盾。
有些争论,诸如棕木弓和铁胎弓哪个更好,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也不能强行分辨好坏,那样做就是走极端,极端只会带来伤害。”
“啊,谢谢你,芒力兄弟,我似乎明白啦。
无论是铁胎弓还是杉木弓,都可以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人手中发挥作用……
我不该沉溺与比较优劣,而是应该关注他们的特性,找到正确的使用时机。”
“这是队正的观点。”
棕木赶紧举起胳膊,秀出肌肉,“加强自身也不能忘!”
“真不愧是棕木……”
芒力的开解让棕木沮丧迷茫的心情得到大幅度缓解,他们一边商讨着不同弓箭的合理用途,一边继续随队前进。
傍晚时分,队伍来到一座高耸的山峰前,走在最前面的武钢终于下令休整。
只是休整?难道不要安营扎寨?
正当所有人心中都充满疑惑时,笑呵呵的武力及时赶来给大家释疑。
“看见了吗?各位。”他手指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接着道:“那就是今日目的地,伟大的北方祭坛。”
一片哗然,那里就是北方祭坛?祭坛不是应该方方正正,人工建造而成么?怎么会是一座山?
“不用胡思乱想,北方祭坛就是那座山,休整完毕,我们就会上去。”武力说完洒然离开。
三个时辰后,队伍抵达目的地——距离山巅还有一小段距离,一座木质宅院。
据武力介绍这里就是北方祭坛守备军的总部。
宅院里空荡荡、静悄悄,感觉好像无人居住,但棕木却敏锐地察觉至少有十几道目光正注视着队伍,还有一些强大的气息此刻就在院落之中。
简单分配营房,将行囊安置好,武钢带队再次出发。
经过短暂攀登,众人来到山巅,在那里可以俯瞰北方祭坛全貌。
天色已然全黑,宁静的月光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见惯大山的人为山景所惊,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震撼:
山的背面不是山,而是一座巨大的胡泊,群峰环抱,月光下湖水明暗斑斓、波光岚影,偶尔有云雾飘过,如梦似幻。
“天池。”
良久,棕木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念出一个词。
他实在想不到另外一个更适合形容这片胡泊的词汇,崇山峻岭之中,千尺山巅之上,竟然有如此辽阔而磅礴的水面存在,他不得不惊叹于大自然的神秘和伟岸。
天池,天上的池塘,这就是对这片美景的最佳写照,这里配得上人们虔诚的祭祀,任何人工建筑都没法比它更适合成为伟大的祭坛……
从山顶下来,回到营地时,已经有三十多名神态各异的战士等在营地大门外迎接大家。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祭者,据武力介绍,正是北方祭坛守护者武卓。
与东山常见的祭司不同,此人没有花里胡哨的服装,也没有插满羽毛的头饰,更没有满脸浓烈的油彩,代表他身份的是束发峨冠,山术上雕刻着一个工整的“法”字。
他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大,胡须浓密,有星星点点斑白,一副愁苦的老农模样,身上月白长袍整洁飘逸,跟面相颇为不搭。
互相见礼,随后所有人被带入营盘中心的议事大殿,空旷的大殿被新兵们填的满满当当,所有人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对即将道来的训话充满期待。
武卓大祭司说话语气温和,十足长者风范,让一众新兵惴惴不安的心情快速平复。
经他介绍,棕木等人了解到北方祭坛的大体情况:祭坛的总部就在此处,负责守卫祭坛及白夜大联盟整个北方边界。
守备军有八百多人,分成四个军团,以北开头,数字收尾,即北一军团、北二军团,依次类推,如果扩张建制便会照例增加新的军团数字编号。
每个军团下设四营,每营五什,一什斥候,两什弓手,两什步兵。
武钢、武力均隶属与北一军团疾风营,一个是斥候长,一个是弓兵什长。
北一军团相对特殊,防区就在祭坛周围,还要负责每年新兵的选拔、训练。
二、三、四兵团则分别驻扎在东北、正北和西北三个方向的边界上。
除了四个士卒兵团,祭坛还有鬼卒祭司组成的术法团,名曰天锐。
他们无战事时负责祭坛的常规祭祀,开战时便给士卒们提供术法支持,包括战场救治,战力加持,偶尔也会直接攻击敌人。
“各位都是远近村庄部落中精选出的勇士,又经历长达两个多月的训练,即便不能留在北方祭坛,回到自己的家乡也会成为守护白夜大联盟的中坚力量。”
大祭司的话让所有人心头一沉,之前的兴奋慢慢冷却。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安慰,意味着在座诸人还有很多将被淘汰。
他脸上露出微笑,和蔼,语气沉稳:“不要沮丧,祭坛的位置远离大联盟中心,这里的人口分布与大联盟中心区域相比十分稀薄,没法提供更多粮食、物资补给。
因此,我们只能保持一千人以下的规模。
并不是回去的人不优秀,相反,能够脱颖而出走向北方祭坛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受人尊敬,同时得到白夜之神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