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回到住所时室友都不在,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一颗残破的心。她没有办法洗澡,因为她都不敢脱衣服,甚至扯一下衣袖她都发怵。
一周后傅觉冬竟然派司机来接她,她躲在房里不开门,只期待他敲累了就会走。
可是司机比她料想的敬业执着得多,田师傅在外面敲了半个多小时,惹得好事的邻居保安都纷纷跑来张望。在差点动用撬门政策前,祈愿不得不打开了门。
回到家,傅觉冬用力将她攥进怀里,“你去哪儿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紧紧抱过她,像害怕她会飞了。可是生冷的声音却蕴着怒火。
“我……”
“不要说!”他狠言打断她,“回来就好!”
她的泪簌簌滚落上他的肩头。
祈愿心里并不踏实,她不知道傅觉冬是真的百密一疏了,还是只是装作不想追究。
看着日历上的“霜降”,她知道他们的婚约已经快到期限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何苦计较那么多呢?她想糊涂一回,她不想去想,更不敢去想,她一向擅长选择性失忆,一向……
那段日子是他们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傅觉冬不再是那个冷面严肃的傅觉冬,早上会咬着她的耳朵,磨着她起床,然后陪他去钓鱼,他极富耐心与毅力,总能钓到鱼,只是从不放生,一定带回来熬汤给她喝。
他会教育她的丢三落四,数漏她的糊涂粗心。她总是虚心接受,但屡教不改。
寰宇的电话依旧铺天盖地的来,可是他就是不接。他对她说:“我要割舍掉心里一些没用的东西,这样才能装进些更有用的东西。”她的心狠狠抽搐了下。他说他有份很大的礼物要送给她,她追着他问是什么,他就是笑而不语,守口如瓶说是秘密。仿佛乐于见她一脸受气包的表情。
还是有好消息来。关于刘局税收案的指控竟然主动撤销了,因为“指纹诬陷”的证据不翼而飞。真是天助骄子,逢凶化吉。然而傅觉冬依旧还是淡淡的,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
周末的时候,他会带她去看电影、看马戏团表演、看网球大师杯赛,他们再也不去参加任何晚宴社交活动。因为傅觉冬说他已经娱乐了别人太久,是时候让别人来娱乐自己了。
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只有她知道那是他无法克制的强迫症!
他总是枕戈待旦,时常在半夜惊醒,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偏厅里直至白帝拂晓。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也失眠,她也会从睡梦中惊醒,那一晚如影随形渗透进她的生命里。
有一晚,她又被梦魇惊醒,起身时看见他孤自走向厨房,她好奇小心尾随着他,躲在门外。
只见他弯身从水桶里抓起白天钓到的鱼,那条鱼奋力在他掌心挣扎,他压倒砧板上,迅速从筷桶里抽出一根银长的筷子,直扎向鱼身,快、狠、准,致命的一下便夺走了一条生命。
清冷的月光映在他冰冷的面容上。他拔出那只筷子,几乎毫不犹豫复又直插入鱼口,长驱直入,然后捻着筷端用力旋转,祈愿的心也跟着被拧起。他一圈一圈地螺旋着,在寂静的深夜发出可怖的声音,刹那间他猝然一个用力一抽。只凭一根筷子就把那鱼的所有内脏一并取出!他的刀功一流,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完美得像一场解剖甚至手术。可是祈愿觉得浑身发寒。
她知道他囚禁着自己的欲望,因为她。然而这种镜花水月般的幸福终究会消失无踪的,她在用这种平静摧毁他,消磨他。
每晚,她都看着他萧寂的身影被冷光拉长。无论白天他多么极力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可是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傅觉冬。那个失去寰宇的傅觉冬,那个生活在极度痛苦中的傅觉冬。每天晚上,他用这种方式发泄隐忍的痛。
祈愿靠着冰冷的墙,一点点走回卧室。她知道那份合同不能再耽搁了。
祈愿曾悄悄打电话去“天蝎座”,贺意深不是正在开会就是出差办事去了。她内心的阴影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趁着傅觉冬要去看立夏,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脱离他的视线。
临走前他很温柔地吻她,她替他将领带拧正。管家笑话他们腻歪甜蜜。她的心也像一朵绽开的花。
她望着他的车开出去,然后那朵花渐渐收拢了片片花萼。她匆匆收拾了自己叫车去了天蝎座。
没有预约想要见到贺意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前台小姐还是尽责地拦下了祈愿,按着程序拨通了内线,一声,两声,三声,她的心在等待中浮躁难耐。
终于“什么事?”贺意深慵懒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
“七少,有位祈小姐找您!”
良久的沉默,然而他凝重的呼吸却极具压迫地传来,每一个吐纳的回荡都让等待的人敛气屏息!一字排开的礼仪小姐都把心吊在嗓子口,这些日子没人有比她们更清楚如履薄冰的感觉了。
半晌,“让她进来!”他急促有力一声。前台小姐领着祈愿终于走进了贺意深的办公室。
推开两扇金麒麟把手大门,她终见到他,泰然翩翩地坐在办公桌前。
一双深黑的瞳眸霎那囚禁住了她,“这么好兴致来找我叙旧?”
她觉得不对劲,浑身都不对劲,可是还是强迫自己开口:“我来拿合同的。”
他仿佛被逗乐了,仰靠在椅背上,笑得让她发寒,“你不会那么蠢真以为我会签吧?”
她膝盖一软,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死撑着反问:“你说什么?”
贺意深还是笑:“我以为你跟在傅觉冬身边那么久会学聪明一点,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傅觉冬不要的女人,一晚上能值几个亿?”
这一回她真的崩溃了,“你骗我?”大约是冷气不够力,她觉得彻骨的冷,冷到心里,冷到头皮里。仿佛一块鲜红的肉从胸腔剜出,血珠四溅,濡红一片。
贺意深大口抽着烟:“别说的那么难听,大家你情我愿!”
“你骗我?”她盯着他,还是执着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我骗你。不过现在我要对你说点实话——我不会让傅觉冬翻身的!”
他以为她会吵、会闹,可是祈愿安静极了。两只大眼睛无助地转动,长长的睫毛受寒般颤瑟,仿佛在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然后两颗泪珠滚落下来,她点点头,竟然癫笑起来:“是啊,”踉跄几步,“是我傻,是我蠢,周旋在你们中间那么久我都没学聪明一点,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值几个亿呢?我真是笨,真是笨!”她失去了,尊严嘲讽般从她灵魂轻易地逃出去。所有的感觉像钟楼般坍塌,所有的意识像木板般断裂。
可是贺意深疯了,他就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毒舌:“傅觉冬的东西,只要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言玥是我的,那孩子也是我的,寰宇是我的,你不也是我的了!”他笑得那样残忍,笑得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从来没有过这般绝望而无助的感觉。他终于得逞了,终于得到了她,终于成功羞辱了她,终于在她心上狠狠砍过一刀了。从她的肉体上、灵魂上、自尊自信自爱上一脚一脚踩过去,支离破碎。她浑身发抖,抖得那样厉害。眼睛发怔般望着身畔茶几上一盆花,叫不出名字,花蕊已经凋蔫,有一朵落在名贵的地毯上。霜寒让它们尸首分离。四季交替的残热权利剥夺了它的生命。
“言玥的孩子是你的……”她呐呐开口,不知道抓住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或者任何问题予她都已经没有意义。“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她又错了,原来真正没有心的不是傅觉冬而是贺意深。
“我不爱的女人没有资格为我生孩子!”他说得那样决断而冷漠。
她噎泪强笑道:“不爱的女人。却可以上床。贺意深,你赢了!再见!”
祈愿走后,整整一个下午贺意深呆在办公室,灯也不开,只是一根又一根发狂地抽烟。外面的人都听到里面急风骤雨的动静。
终于,沈让和另外几个兄弟害怕他出事,配了钥匙打开门。
贺意深如雕像般坐着,众人噤口默立,排在门口,终于饺子壮胆低低喊了声:“七哥,”可是他没有反应。
擦得雪亮的橡木桌面上倒映出他冷峻的面容。地毯上摊落了一地白纸,如片片雪花零散开。
众人都受惊肃立不敢动。
“全部烧掉!”他终于出声,唇色僵冷喝道。
莲蓉立马碎步进去,蹲下身,把零散一地的白纸一一拾起,只瞟一眼也知道是份合同。她小心翼翼把每一张都摊平在弯曲的膝盖上。直到有一张俘住了她的视线,笔力渗纸的墨痕呈现眼前,她惊疑不已,那明明是贺意深势如破竹的签名,那样狠,那样重,每一笔都透着股蛮横。
他终究是签了,只要她求他的事情他就没有办法打回票!只是他不愿寄,他一直把合同扣着。他以为他是不想让傅觉冬东山再起,他给自己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原来一切都是借口,当他看见她的那一秒起他就知道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一切都是他再想见她一面的借口。他知道她会来。他就一直等,他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等到她来了。
可是他忘了,他忘了她来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她来是为了从他手里拿去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幸福授权书!他一向逍遥人生,无所牵挂,可是这次他受不了了,受不了拱手把傅觉冬的赦免书给她,受不了成全他们双宿双栖。他受不了!他受不了!他几乎要把自己逼死!他用那么狠毒的话羞辱她,他成全她,他痛,他羞辱她,他痛,他伤害她,他还是痛。他知道自己着了魔,中了蛊,而且无药可医。
“七哥,你去哪儿?”
他冲门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不能坐在这儿让自己发狂!
“今天您生日,大哥给你摆了……”
“不去!”两个字回绝得干干净净!生日又怎么样?能少受煎熬一点吗?能吗?
没有人敢拦他,没有人敢劝他。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一贯强大、无所不能的王者,他的抗打击能力远远比不上那些饱经风霜、屡遭挫折的人。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居然得不到一个女人!以他骨子里的傲气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
乐训很为他打抱不平:“那妞有什么好?还是别人的老婆,老七这是中邪了!”
司徒衍也搭腔:“就是啊,况且老七都把那个姓傅的打击成这模样了,公司被他霸了,女人被他占了,也该知足了!干嘛和自己过不去!简直疯了!”
沈让深深一叹:“老七没有赢!”
众人一致投去惊异的目光。
沈让眸色渐深:“老七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傅觉冬更擅长避实击虚,很少和对手硬碰。傅知霖虽说城府不深,但毕竟也不钝,鸟尽弓藏的道理不会不懂。林珞之所以笼络提拔他,无非是为了对付傅觉冬,而今,他已经退出寰宇,她又如何容得下他?她处心积虑不可能只安于做一个小股东!所以,等着吧,寰宇的大乱才刚刚开始。总有一天他们会萧墙祸起,同室操戈的!到时候只有傅觉冬能够回来重掌大权!”
众人被他独到的见解深深震撼,不由瞠目结舌,为贺意深担忧起来。
祈愿拖着狼狈的身体离开“天蝎座”,霜降打湿枯萎的裙裾,冷雨覆盖了石子铺就的小路。江面清冷,风动寒川,刮过她的脸,扎进她的心。像潮水退过,空余淼淼一片。
江水滚滚,祈愿依在黄昏浓雾中隐蔽的哭泣。
叶落了,你的华屋就会把你暴露给嘲笑。
还未到家,祈愿接到了这一天的第二个噩耗。
傅立夏病危了。廖秘书打电话让她火速赶去医院。祈愿拦了车直赴病房。
她到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廖秘书一个。傅立夏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到可怕,原本美丽的一双黑眼睛凹陷进去,她插着氧气瓶,已经说不出话,谁都知道她已是烛尽灯残。祈愿默默走进去,很想掉几滴眼泪,她不是伪装,是真的难过。可是她竟然流不出眼泪了,无论她多么伤心也流不出了。
傅立夏看到她,勉强伸出颤癫癫的手,廖秘书立马将纸笔送上,扶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坐起来,立夏握着笔艰难地一笔一画在白纸上落笔。祈愿不知道她要对自己说什么,她更不知道为什么傅觉冬不在。如果真的是临别遗言,她实在担当不起这样的重责。
终于傅立夏写完,由廖秘书将纸送到祈愿面前。
祈愿落目,三个字歪歪斜斜,“你姓傅!”没头没尾,她压根不明白。傅立夏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她固执脱下氧气罩拼命撑起残余力量,气若游丝:“你妈妈是傅茹春…。”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无法消化,无法把这七个字转化为真正的讯息。她只是僵立着,僵立着望着傅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