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觉冬就是这样一种人,当他和你相处时,永远那样谦谦绅士,恂恂儒雅,即便他多不喜欢你,对你多不屑,他都不会把一丝不耐烦表露在脸上。
而当他孤自一人时,他不再是他。好似这世间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能使他的感官活跃起来。
此刻,他修洁的手指很轻地叩打在紫赤降香黄檀桌上,低垂的眼被浓睫掩盖,他的目光虚幻地盯着离手不远处的那张金色票根上。
那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话剧票根。由以色列卡梅尔剧院演绎的莎翁名著。
自从秘书林珞将这张票交给他起,他就仿佛着魔般直愣愣凝着票根上那四个烫金的大字,一瞬不瞬。
林珞说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信封上没有署名。可是他知道!当他看到那票根上四个大字时,他便了然。
那字是那样红,那样红,像一场切格瓦拉的激情革命。
哈姆雷特!
傅觉冬猝然冷嗤一笑,那种笑不似寻常所见般温煦,宛似大军屠城前那贪婪的笑,饱蘸着欲望与期待。
终于要来了吗?
哈姆雷特,他的指终于攀上那张票根,沿着那字的轮形起伏跌宕。
王子,要回来复仇了么?
秦暮秋,用这样一张票根来向他宣战实在够新颖。
傅觉冬缓缓抬睫,正对上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同样是四个字,用黄色绫子装裱好,正正挂在墙上。
那是一幅草书,一笔而过的轻扫,行云流水般潇脱,铁钩银划又蕴肆意奔放的豪侠。四个字,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好自为之!
从傅觉冬的座位来看,那幅画正位于眼眸中心,只要稍许一个抬头就能定格在眼中,一览无遗。
那四个字也无时无刻不在望着他。当他望尽天涯路时、当他锋芒初露时、当他会当临绝顶时……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如何也不像是一个父亲该写给儿子的遗训,可是它千真万确是!
那的的确确是傅坚留给傅觉冬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样东西!
他永远记得傅坚面黄如蜡,微微喘息着躺在床上的模样。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然后傅坚颤悠悠的手把这幅字递给他。
当时傅坚已经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爬不了床,可是他执意要写几份遗训给儿女。秘书、医生拗不过他,只得扶着他起来,将文房四宝摆在小小的八仙桌上,架到他床上。其实他连笔都握不稳,母亲、奶奶和立夏都在一旁啜泣成一团。可是他没有哭,只是默默站着,仿佛在看一出戏,一出和他毫无关系的戏。
也许终是习过书法,傅坚握笔而书,确有气吞山河之势,倒叫人忘了他的病。
他先写了一副给立夏,气韵鲜润,笔脉连绵的字迹——莲子心中苦。
那是首双关诗,金圣叹行刑前写给儿子的一副对联。立夏抱着字幅,哭得嘤嘤啜啜,眼肿无比。
傅觉冬还是幽幽站着,他以为他会得到那诗的下联,傅坚蘸豪挥书,然而当他接过那副字时,他的整个脑袋像被人用刀砍过。入笔收笔间,宛若奔雷坠石之奇,绝岸颓峰之势——好自为之!
他傅觉冬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对于傅觉冬来说,得到他的爱与得到他的恨一样难不可攀。
可是他恨傅坚,恨他对他每一次成功的熟视无睹。恨他用那种神圣批判的眼光蔑视他投机取巧而取得的一切胜利。
傅坚从来都没有吝啬过一点点的爱,哪怕是伪装的爱给他。他打心眼里不喜欢他。傅坚是那么光明而磊落,即便做生意也永远不会榨取别人一份不义之财。他遵循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原则。他看他的目光就像一只孤高自尊的僧侣看一头贪婪凶残的狼。
此时傅觉冬阖上眼,也许黑暗比那四个入笔藏锋的草字温暖百倍万倍。
他的眉峰微微拧起,他有多讨厌那四个字,每一笔的弯转承起都仿佛一把钝刀在心头绞过。
好自为之?
这就是一个父亲临死前对儿子所有的期望与寄托?
那么下联呢,他的那副下联不给他要给谁?那副“梨儿腹内酸”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票根!
好吧,秦暮秋,他倒要看看傅坚最疼爱的孩子究竟有多少能耐敢和他斗!
他被激起一种嗜战的欲望。他仰进大班椅里,有时候他在想,如果他的生命中少了贺意深和秦暮秋一定会无趣很多,想着想着,他竟笑起来……
傅觉冬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天会那么精彩。田司机送他回家的时候正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他下了车,径自穿过庭院,他一向不喜欢打伞,踏到地毯上的时候,身上已有些湿。
女佣们正忙碌张罗着晚饭。祈愿一连病了几天,他也因公务缠身没怎么关心,今日难得回得早,听说她在卧房,便直径去了楼上……
祈愿万万没有想到傅觉冬会推门而入。她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是空的,像漂浮在半空的阁楼,她被一个人锁在里面。除了手里攥着的遥控器,什么也没有。
傅觉冬兀自立在那里,目光又黯又深望着那放大的银幕,由于录像带有些年份,荧幕上时常会出现一条条雪花痕,像把剑一道又一道划过。
许久后,他稳着步,踅回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幽幽坐下来,解嘲般笑道:“怎么不说话?”他似乎恍然大悟,自己接口:“是在可怜我吗?”
她的心跟着一瑟。
女佣将沏好的茶端上茶几。白瓷胆瓶里一枝兰花,香馨盈盈。躁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她只觉得掌心、鼻尖不停沁出汗来。
傅觉冬端起茶盅,优雅吹开浮面的龙井茶叶,轻啄了口。“我……”她笨拙的开口。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我可怜吗?”他抬头的一瞬让祈愿整个灵魂都被镇住。
那是一种如何的矛盾?仿佛秋霜摧叶的萧瑟,又仿佛紫篁筛雪的傲然。
她困惑了,可是他竟笑起来,“有意思。”他步步*近,眼里带着种嗜酒后的猩红,“以前你怕我,现在你可怜我。”
如此凑近,祈愿发觉他英爽的脸上竟有些潮湿,几绺发丝贴在额前,他的衬领上也有湿痕。她这才知道原是外面下雨了。她微微吃了一惊,在她印象中他永远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的,这样的他,稍显狼狈,更让她心里疼痛。他矫枉过正的强迫自己完美也许只是为了能得到一丝肯定。她可怜他,她怎么能不可怜?任何有血性的人看到这卷带子都会心生恻隐。
声音潇潇夹雨而来:“放心吧,若是一点同情可怜就能让我自暴自弃、一蹶不振,那我也太柔弱了。”语气里满是冷酷,然后他背身到窗前,推开窗栓,雨丝一时间刷刷飘到他脸上,“被人同情不是坏事!”他回头瞟了她一眼,目光竟是犀利,“只要是能给我带来利益和好处的都不是坏事。”
“你娶我是为了这个?”祈愿追步上去。仲夏的雨声打在梧桐叶上,绿汪汪,脆幽幽。
傅觉冬仿佛没听见。
“所以一切只是为了傅家家产!我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对不对?”她加重了声音,尾音处甚至能听见她急湍如潮的鼻息。
他沉吟了半晌,“祈愿,”然后收回双臂,并不回头,“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钱是最亲最好的,什么也及不上它,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你,只有钱不会遗弃你!”
她徒然心生一种厌恶,原来是这样,她竟是和他一样自私贪婪,丑陋可耻。
他娶她,原是因为他们同样丑陋不堪,市侩贪慕。
他娶她,原是因为她能帮他伪造遗书,继承万贯家产。
她顿时觉得羞愤无比,她从来没有像这一秒一般嫌弃过自己。一切的希望与遐想,一切的憧憬与梦幻都瞬息被碾碎剿灭。
她的双手在裙摆处慢慢收紧,唇皮颤动了几番,可是发不出声,她垂着头,望着他的黑影越来越近。
傅觉冬提步走向祈愿,忽想伸手去揽她,然而抬手的一刹她竟蓦地向后一怯,他的手只触到她鬓旁落下的几缕发丝。
他有种扑空的一怔,悬着手,像无处搁置。
祈愿啮住下唇,终于凝聚成两个字:“恶心!”
他一愣,出了半天的神,“你说什么?”空气中弥散开他的呼吸。
她抬眸,实在气不忿,“我说你恶心!恶心!恶心!”
他像是被愕住,只是直勾勾低头很深很深地望着她。
可是祈愿没有给他机会深究,她大步向后倒退,旋身“蹬蹬蹬”跑上楼去,一颗心像一片片被撕开,嘭的关上门,那两行饱满的泪珠终于滚落了下来。身体顺着门壁下滑,再也没有力量能支撑住她。
她发现她除了钱原来还会对别的东西产生那样的痴恋与疯狂。她这一生,第一次憎恶自己。
她骂他恶心,可是她觉得自己更恶心。
当傅立夏抓着她的手恳求她时,她脑子里竟是一点没想着那50%的财产股份。竟是那样犯傻地真动过念头帮他做伪遗嘱。
苏烟戳着她的眉心骂她:“祈愿,你长点脑子,人家利用你呢!他是富家少爷,独生独苗,怎么会和你真正过一辈子?玩归玩,装归装,做戏最忌讳就是太认真!你怎么就那么蠢,明知道是堵墙还要往上撞!那可是犯法的!要真出什么纰漏,他们个个没事,就你傻不啦叽一个人去坐牢。”
她咬着拇指,隐隐痴痴地抽泣,浑身跟着一抽一抽。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蠢,苏云曾告诉她:“祈愿,不是每个人一辈子都能遇上对的那个人。有时候你以为对了,其实却是个悬崖,等着你跳下去送死。”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稍许做一回梦呢?
这个世界一定要把等级划分得那样明了清楚吗?难道他们的灵魂精神不是平等的?
其实她也不喜欢做白日梦,她一直把傅觉冬撇得离她生活很远很远。
直到那一日清晨,当她醒来看到压在床头柜上那张纸,他写的那三个字,那三个遒劲锋利的字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只是简单到死的三个字就让她瞬间情绪崩溃,失态的无声啜泣。
她知道她完了,她竟是爱上他了!
她知道那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心疼,而是委屈。是心疼自己往后会傻子般为他做的一切荒唐事。
楼下的书房里,傅觉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默默叹了口气,又漠然坐到紫檀椅上,听着外面雨敲窗户的绮幽,缓缓地摇着椅子。
他想起有一次晚归,经过她的房间,半虚的房门漏出冷气,他皱皱眉,还是煞住步,鬼使神差地拐步进去。
房里没有开灯,借着月光,他看清她娇小的身姿伏在写字台,穿着单薄的碎花睡袍,已经睡着,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露在外面,长发如扇铺散着,他慢慢走近,她的脸在月光下光洁如水,纤长的睫毛盖在眼睑微微颤动。
他很无奈,微弓下身,用力提起她的胳膊,让她整个人软趴趴落到他的肩膀。他轻巧的起身,她便像一只树袋熊依恋的赖在他怀里。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把她抱回床上。有时候他疑惑,怎么能有人那么没心没肺,到哪儿都能睡着。有时候窝在沙发里、有时候倒在地板上、甚至有一次还躺在浴缸里……
这个还没有尝过人生三味的笨蛋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
他将她抱回床上,细细端望着她。每次这样安静地看着她时,他都不由自主的收紧眉心。
他愿以为她会聪明乖觉些,只要爱他的钱就够了。可是他现在后悔了,后悔自己待她太好,他是如何精明敏锐的人,从她那一见他就涨红的脸,从她那闪烁又娇羞的眼神,他是明白了的。
这种小傻瓜他见得太多,他足够有手腕让她们死心塌地或者知难而退。
他给她掖高被毯时才发现她的手指头里竟还牢牢攥着一支笔。
他用力从她掌心抽出,辗转桌前,正要将笔插进透雕的竹笔筒时,他的目光却猝然被一张纸牢牢吸引了……
她的字清隽秀丽,透着少女的婉约,墨痕在月光下镀上清辉。
“也许是我想多了。”
只那么一句话,却反反复复,斜竖纵横,密密匝匝写满了整张纸。少女的情怀弥漫而来,像撕着花瓣嘴里嘟囔着:“他爱我,他不爱我”的可笑女孩。
如练月色渗过树影漪摇窗前,他只是怔怔的站着,手里还捏着那支留着她掌心余温的笔。一种难抑的情愫翩翩而上,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望着那几个字,那对于他并不是一道谜题,他深晓她落下的每一笔的灵魂与思维,就像他了解第一份躺在他书桌里的粉色信笺一样。
一辈子,只那一次,他头脑发热,做事不计后果。他从容弯腰,入笔情洒,在那空白处留下三个字——你没有!
玫瑰解答时间:为什么傅觉冬会和言玥好上?当然不单单是白居易与琵琶女的心心相惜。一个是假王子,一个是真公主,不能不说这是一个讽刺。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绝望的、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