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个崔生,父亲官职显要,与朝中功勋盖世的一品官谙熟。当时,崔生正充任宫廷的侍卫官,父亲让他去探问一品官的病。崔生很年轻,容貌白晰,禀性孤傲耿直,举止从容,谈吐清高文雅。一品官让家妓卷起门帘,招呼崔生进了居室。崔生叩拜问安转达了父亲的问候。一品官很高兴,也很喜欢他,就让他坐下来交谈。其时。有三个美艳绝伦的家妓在身边侍候。她们把剥好了皮盛在金碗里的樱桃洒上甘酪献上来,一品官叫一个穿着红色丝衣的家妓端一碗请崔生吃。崔生年轻,在家妓们面前很害羞。始终不肯吃。一品官又让红衣家妓舀了一匙送到他嘴边,崔生不得已才吃了下去。那家妓报之以嘲讽的一笑。接着,崔生起身告辞。一品官说:“郎君闲暇时,一定要来看看,不要冷落了老夫。”他让红衣家妓把崔生送出院子。这时崔生回头正好瞧见那家妓伸出三个手指,又将手掌翻了三次,然后又指着胸前的小镜子说:记住!往下就什么也没说。
崔生回到家里,向父亲禀报了一品官的谢意后,返身进了书房。他魂不守舍,寡言少语,神情沮丧,常常楞着出神,不思饮食。只是在那里吟诵诗句: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璃芝雪艳愁。
身边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这时,家里有个叫磨勒的昆仑奴打量着他说:“你心里有什么事,这样愁闷不乐?为什么不告诉老奴?”崔生说:“你们知道什么?却来问我的心事!”磨勒说:“只管说出来,老奴定当为你消忧解愁。无论远近都能办成。”崔生为他的出口不凡而惊奇,就把心里话全对他说了。磨勒说:“这是区区小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却自寻烦恼呢?”崔生又将那红衣女所打的哑谜告诉了他,磨勒说:“这有什么难懂的,伸出三个手指,是说一品官宅中有十院家妓,这女子在第三个院里;返翻三次手掌,是十五个手指,正好应上了十五日这个数;她指胸前的小镜子是表示十五日的夜晚圆如镜。看来这是约你幽会吧。”崔生喜不自禁,对磨勒说:“你有什么办法来排解我的苦闷呢?”磨勒笑着说:“后天晚上就是十五。请给我两匹深青色的绢,我为你做一套紧身衣。一品官的宅第中有条猛犬。把守着家妓的院门,不是熟人是无法随便进去的,进去就会被它咬死。那犬机警如神,凶猛如虎,是曹州孟海的犬,世上除了我没人能杀死它。今天夜里我会替你打死它的。”于是崔生设宴以酒肉犒劳磨勒。到了三更天,磨勒带着一柄有链的铁锤走了,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他回来说:“狗已经打死了,没有障碍了。”
十五日夜间三更时分,磨勒给崔生穿上青色紧身衣,背他越过十道围墙,便进了家妓居住的院子,停在第三院的门口。房门没有关闭,屋里灯火微明,只听那家妓坐在那里长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刚刚摘掉翠玉耳环,洗去脸上的红粉,美玉没有她娇美,珍珠不如她晶莹,只听她吟诗道:
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这时,侍卫都睡下了,四周寂静无声。崔生随即慢慢掀起帘子走进房中。那家妓定睛看了半天,认准崔生,才跳下床榻,拉着崔生的手说:“我知道你颖悟过人,一定能猜出我的意思,所以就跟你打手势,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神通,能到这里来?”崔生把磨勒的计谋以及他背自己进来的经过全讲了出来。家妓说:“磨勒在哪里?”崔生说:“就在帘外。”于是招呼磨勒进来。用金碗斟酒给他喝。家妓对崔生说:“我家本来很富,住在北方,只是主人仗着他是一方统帅,就逼迫我做了他的家妓。我不能寻死。只好苟且偷生。脸上虽然涂脂抹粉,心里却很不快活。纵然用玉筷进餐,金炉烧香,屋里张设云屏,天天都穿绫罗绸缎,床上铺着绣被,时常戴着珍珠翡翠入睡,这些都不是我所向往的,只觉得如同带上了枷锁。您的好仆从既然有如此神术,何妨帮我脱离牢笼?我的愿望若能实现,就是死了,也不后悔。请让我做你的奴仆,甘心情愿地侍奉你。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崔生听了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磨勒说:“既然小娘子决心如此坚定,这也是一桩小事。”家妓非常高兴。磨勒请求先把家妓的包囊、妆奁背走,这样往返了三趟。然后他说:“恐怕天快亮了。”就背着崔生和家妓飞出十余道高墙,一品官家的守卫没人发觉。回到书房,崔生把这家妓藏了起来。到天亮时,一品官家才发觉少了一个家妓,又发现守门的狗已被打死。一品官大为惊骇地说:“我家的房门、院墙一向深邃严密,门锁得也很严。看样子像飞出去的,没留一点痕迹。一定是侠客带她走的。不要再声张了,那只能白白招来祸患。”
家妓在崔生家里隐藏了两年,趁着花开时节,坐着小车到曲江游玩,被一品官的家人暗中认出,家人马上禀报了一品官。一品官对此十分惊异,就叫来崔生责问他。崔生胆怯,不敢隐瞒,就详细说出事情的原委,说这全是家奴磨勒背出来的。一品官说:“这家妓犯了大罪,只是她被你使唤了这么久,就不能问罪了。但我必须为天下人除去祸害。”他命令手下的武士五十人,全副武装包围崔生的宅院,捉拿磨勒。磨勒手持匕首,飞出高墙,看上去好像生了翅膀,像老鹰一样敏捷,密集如雨的乱箭都没射中他。一会儿的功夫,磨勒不知去向。只是崔家受了一场虚惊。事后,一品官又后悔又害怕,每天晚上叫许多家僮拿着剑戟保卫自己,就这样过了一年才安下心来。
十多年后,崔家有人见到磨勒在洛阳的市场上卖药,容貌还跟从前一样。
僧侠
唐德宗建中初年,读书人韦生举家迁往汝州,半路上遇到一个和尚,就结伴同行,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天色将晚,和尚指着岔路口说:“从这里再走几里就是贫僧的寺院,郎君能光顾吗?”韦生答应了,就让家小先走,和尚立刻分派随从准备帷帐和饭食。走了十多里路,还不见寺院,韦生问和尚,和尚指着一处树林说:“就是这儿。”等走到树林,和尚又往前走。这时天色已经昏黑,韦生生了疑心。他一向善于打弹弓,就暗中从靴子里取出弓装上弹丸,怀里又揣了十多个铜弹丸,才责备和尚说:“弟子有赶路的日程,刚才偶然贪恋您的清高议论,才勉强答应您的邀请,现在已经走了二十里路,怎么还没到您的住所?”和尚只是说,只管走好了。这和尚在前面走了一百多步,韦生知道他是盗贼,就用弹弓射他,正好打中和尚的头部。和尚起初似乎没有觉察,连着打中五发,他才用手捂住痛处,缓缓地说道:“郎君不要恶作剧。”韦生知道对他无可奈何,也不再用弹丸射他。
过了许久,他们来到一座庄园,有数十个人举着火把出来相迎。和尚请韦生在一个大厅中就坐,笑着说:“郎君不必担忧。”就问仆人:“夫人下榻处是不是按我说的准备了?”又说:“郎君先去安慰一下她们,然后马上到这里来。”韦生见妻子女儿被安置在另外一处,吃住安排都十分周到,一家人相顾流泪。他立即回到和尚那里,和尚握住韦生的手说:“贫僧是个强盗,本来没安好心。只是不知道你的技艺如此高明,若不是贫僧,就受不了了。今天决没别的意思,希望别怀疑了。刚才贫僧被郎君射中的弹丸都在。”就举手一抓脑后,五粒弹丸全掉了下来。一会儿,摆好筵席。准备的是蒸牛犊,牛犊上插了十余把刀子,四周摆着切碎的酱菜和面饼。和尚做了个揖,请韦生入座,还说:“贫僧有几个结拜的弟兄,想让他们见您。”说完,五六个朱衣宽带的人已经站在台阶下面。和尚大声说:“参拜郎君!如果你们刚才碰上郎君,就粉身碎骨了。”吃完饭,和尚说:“贫僧长期干这行当,现在快老了,想痛改前非。不幸的是有一个孩子技艺超过贫僧,想请郎君为我作出决断。”就喊道:“飞飞出来拜见郎君!”飞飞才十六七岁,身着碧绿的长袖衣裳,皮肤腊黄。和尚说:“到后堂去侍候郎君!”和尚把一把剑和五粒弹丸递给韦生,并且说:“请郎君用尽全身技艺杀他,不要因为我而手软。”他把韦生领到一间厅堂当中,就把门反锁上,厅堂四周只是点着明灯而已。飞飞当堂而立,手拿一根短鞭。韦生搭弓射弹,心想准能打中,不想弹丸被飞飞用短鞭敲落。飞飞不知不觉地跃上了屋梁,沿着墙壁脚不沾地地走着,像猴子一样矫捷,五粒弹丸射光了,却没射中。接着,韦生挥着剑追他。飞飞迅速灵活地躲闪着,离韦生不到一尺远,韦生把他的短鞭断成几节,始终不能伤他。许久,和尚才打开门,问韦生说:“您为我除掉祸害没有?”韦生如实说了经过,和尚怅然回头对飞飞说:“郎君证明你是贼了,该怎么办呢?”
和尚通宵和韦生谈论剑术和弓箭之类的事。天将破晓时,他把韦生送到路口,赠送给韦生一百多匹丝绸,与他垂泪告别。
李龟寿
唐朝晋公白敏中,在唐宣宗朝再度出任宰相。他不肯与权势者相勾结,只以公正守信来主持朝政。各地向朝廷提出的请求,凡是违背道义德行的,他一定要据理力争不予批准。因为这一点各藩镇都很忌恨他。白敏中喜好研习典籍,虽然门前车水马龙,庭中钟鼓齐备,而他钻研推究却从未倦怠。他在永宁里的府邸中专门建造了一个书斋,每次退朝之后,就独自坐在里面,感到非常欣喜自如。
有一天,白敏中正要去书斋,只有平素喜爱的短脚狗名叫花鹊的跟着他。他刚刚打开门,而花鹊却连声叫唤,咬着他的衣角往后退。白敏中刚把它喝斥走它又回来了。进了屋子之后,花鹊仰着头往上看,叫声变得更加厉害。白敏中也感到情况异常,就从匣子里拔出千金剑,按在膝盖上,向空中祷告说:“这屋里若有神灵鬼怪,你就出来见见,我是个大丈夫,难道还害怕你这老鼠一类东西的逼迫吗?”说完,忽地有一个东西从屋粱间落到了地上,原来是个人。他红胡子,穿着下级武士的服装,相貌黝黑削瘦,跪在地上向白敏中叩头拜了两拜,只说:“死罪”。白敏中制止了他,并问他的来历和姓名。回答说:“我叫李龟寿,是卢龙塞人。有人用很多钱财贿赂我,让我来害您。我被您的人品德行所感化,又被花鹊惊动,不能再隐藏下去。您若能饶恕我的罪过,我愿意用这所剩的余生来为您做事。”白敏中对他说:“我饶恕你不死。”于是叫原来自己的部下都押衙傅存初收留他。第二天一早,有个妇女来到白敏中府门前,她衣服穿得单薄而凌乱,拖着鞋子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她请求守门人说:“请您为我叫一声李龟寿。”李龟寿出来相见,原来这女人是他妻子。女人说:“迎接你稍稍晚了一点,我是昨天半夜从蓟州出来找你的。”等到白敏中故去,李龟寿全家就隐遁不见了。
荆十三娘
唐朝进士赵中行家住温州,专门行侠仗义。他来到苏州,住在支山禅院。僧房中有一位女商人荆十三娘,为亡夫设斋超度亡灵,因为爱慕赵中行。于是与他一同回到扬州。赵中行为朋友义气耗费了荆十三娘的钱财,她一点都不介意。赵中行的朋友李正第三十九郎原有一位喜爱的妓女,妓女的父母硬是把她从李三十九郎手中夺回,送给了诸葛殷。李三十九郎为此整天闷闷不乐。
当时,诸葛殷和吕用之两人用求仙成道来迷惑太尉高骈,因此得以恣意作威作福。李三十九郎害怕由此招灾惹祸,只有忍气吞声而已。偶尔,他把心事对荆十三娘说了,荆十三娘也十分愤慨惋惜,就对李三十九郎说;“这是小事,我能为你报仇。请你一早就过江,六月六日中午在润州北固山等我。”李三十九郎依从了她。到了那天中午,荆十三娘用口袋装着那妓女,还有妓女父母的人头,一块交给李三十九郎。然后又与赵中行一同进入浙中一带,就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