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时有个官人,姓吾名爱陶,本贯西和人氏。爱陶原名爱鼎,因见了陶朱公致富奇书,心中喜悦。自道陶朱公即是范蠡,当年辅越灭吴,功成名就,载着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经营货殖,复为富人。此乃古今来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学智术,颇觉与他相仿,后日功名成就,也学他风流潇洒,做个陶朱公的事业,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爱陶。这西和在古雍州界内,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秦时属临洮,魏改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险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诗说:“山东宰相山西将。”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爱陶从小出人头地,读书过目不忘。见了人的东西,却也过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书馆中,墨头纸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东西,却又分毫不舍得与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罢休。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凶恶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爱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只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这九姓人丁甚众,从来不曾出一个秀才。到吾爱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开山秀才,不久补廪食粮。这地方去处没甚科目,做了一个秀才,分明似状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闾里间,兜揽公事,武断乡曲,理上取不得的财,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却又无处诉告。吾爱陶自恃文才,联科及第,分明是瓮中取鳖。哪知他在西和便推为第一,若论关西各郡县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却又数他不着了。所以一连走过十数科,这领蓝衫还辞他不得。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爱陶乡试入场之时,都到土谷祠、城隍庙、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无名。到挂榜之后,不见报录的人到村中,大家欢喜,各自就近凑出分金,买猪头三牲,拜谢神道。
吾爱陶不能得中,把这般英锐之气销磨尽了。那时只把本分岁贡前程,也当春风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贡。出了学门,府县俱送旗扁,门庭好生热闹。吾爱陶便阖门增色,村中人却个个不喜,惟恐他来骚扰。吾爱陶到也公道,将满村大小人家,分为上中下三等,编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传话道:“一则侥幸贡举,拜一拜乡党;二则上京缺少盘缠,每家要借些银两,等待做官时,加利奉还。有不愿者,可于簿上注一‘不与’二字。”村农怕事,只要买静求安,那个敢与他硬。大家小户,都来馈送。内中或有戥秤轻重,银色高低不一,尽要补足。
吾爱陶先在乡里之中,白采了一大注银子,意气洋洋,带了仆人,进京廷试。将缙绅便览细细一查,凡关中人现任京官的,不论爵位大小,俱写个眷门生的帖儿拜谒,请求荐扬看觑,希冀廷试拔在前列。从来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竞,又有等爱人奉承。吾爱陶广种薄收,少不得种着几个要爱名誉收门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试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学训导。做了年馀,适值开科取士,吾爱陶遂应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荆湖路条列司监税提举,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原来他的正室无出,有个通房,生育女、儿两人。儿子取名吾省,年已十岁,女儿才只八岁。这提举衙门,驻扎荆州城外。吾爱陶三朝行香后,便自己起草,写下一通告示,张挂衙门前。其示云:
本司生长西邮,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负之耻,固切于心;但职司国课,其所以不遗尺寸者,亦将以尽瘁济其成法,不得不与商民更新之。况律之所在,既设大意,不论人情;货之所在,既核寻丈,安弃锱铢。除不由官路私自偷关者,将一半入官外,其馀凡属船载步担,大小等货,尽行报官,从十抽一。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单议罚。特示。
出了这张告示,又唤各铺家分付道:“自来关津弊窦最多,本司尽皆晓得。你们各要小心奉公,不许与客商通同隐匿,以多报少,欺罔官府。若察访出来,定当尽法处治。”那铺家见了这张告示,又听了这番说话,知道是个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单,从实看报,还要覆看查点。若遇大货商人,吹毛求疵,寻出事端,额外加罚。纳下锐银,每日送入私衙,逐封亲自验拆,丝毫没得零落。旧例吏书门皂,都有赏赐,一概革除,连工食也不肯给发。又想各处河港空船,多从此转关,必有遗漏,乃将河港口桥梁,尽行塞断,皆要打从关前经过。
一日早堂放关,见几只小猪船,随着众货船过去,吾爱陶喝道:“这是漏脱的,拿过来!”铺家禀说:“贩小猪的,原不起税。”吾爱陶道:“胡说!若俱如此不起税,国课何来?”贩猪的再三禀称:“此是旧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据,请老爷查看,便知明白。”吾爱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准,看甚么旧碑?”分付每猪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顽者倍罚。贩猪的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照数输纳。刚刚放过小猪船,背后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吾爱陶叫闸官看是何船。闸官看了一看,禀复是本地民船,船中只有两个妇女,几盒礼物,并无别货。
吾爱陶道:“妇女便与货物相同,如何不投税?”铺家禀道:“自来人载船,没有此例。”吾爱陶道:“小猪船也抽分了,如何人载船不纳税?难道人倒不如畜生么?况且四处掠贩人口的甚多,本司势不能细细觉察。自今人载船,不论男女,每人要纳银五分。十五岁以下,小厮丫头,只纳三分。若近地乡农,装载谷米豆麦,不论还租完粮,尽要报税。其馀贩卖鸡鸭、鱼鲜、果晶、小菜,并山柴稻草之类,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担步荷,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过往人有行李的,除夹带货物,不先报税,搜出一半入官外,无馀货者,每人亦纳银五分。衙役铺家,或有容隐,访出重责三十,枷号一月,仍倍罚抵补。”
这主意一出,远近喧传,无不骇异。做买卖的,那一个不叫苦连天。有几位老乡绅,见其行事可笑,一齐来教训他几句,说:“抽分自有旧制,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传之四方,有骇观听,这还犹可;若闻之京师,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碍。”吾爱陶听罢,打一躬道:“承教了,领命。”及至送别后,却笑道:“一个做官,一个立法,论甚么旧制新制?况乡绅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故愈加苛刻,弗论乡宦举监生员船只过往,除却当今要紧之人,馀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讨关,全然不睬,亲自请见,也不相接,便是骂他几句,也只当不听见。气得乡绅们奈何他不得,只把肚子揉一揉罢了。
一日正出衙门放关,见乡里人挑着一担水草,叫皂隶唤过来问道:“这水草一担,有多少斤数,可曾投税?”乡里人禀说:“水草是猪料,自来无税。”吾爱陶道:“同是物料,怎地无税?”即唤铺家将秤来,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猪。一日坐在堂上,望见一人背着木桶过去,只道是挑绸帛箱子的。急叫拿进来看时,乃是讨盏饭的道人,背着一只斋饭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与小厮门做点心。便是打鱼的网船经过,少不得也要抽些虾鱼鳅鳝来嗄饭咽酒。只有乞丐讨来的浑酒浑浆,残羹剩饭,不好抽分来受用。真个算及秋毫,点水不漏。外边商民,水陆两道,已算无遗利。那时却算到本衙门铺家及书役人等,积年盘踞,俱做下上万家事。思量此皆侵蚀国课,落得取些收用。先从吏书搜索过失,杖责监禁,或拶夹枷号。这班人平昔锦衣玉食,娇养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晓得本官专为孔方兄上起见,急送金银买命。若不满意,也还不饶。不但在监税衙门讨衣饭的不能脱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干涉的,也都不免。
为此地方上将吾爱陶改做吾爱钱,又唤做吾剥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驱逐。吾爱陶得知,心中有几分害怕,一面察访倡首之人,一面招募几十名土兵防护,每名日与工食五分。这工食原不出自己财,凡商人投税验放,少不得给单执照,吾爱陶将这单发与土兵,看单上货之多寡,要发单钱若干,以抵工食。那班人执了这个把柄,勒诈商人,满意方休。合分司的役从,只有这土兵,沾其恩惠,做了吾爱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没造化的,撞着吾爱陶,胜遭瘟遭劫。怨声载道,传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赌誓发愿便说:“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剥皮。”发这个誓愿,分明比说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当冲要,货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经过,没处躲闪,只得要受他的荼毒。
却说有个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苏杭收买了几千金绫罗绸缎,前往川中去发卖。来到荆州,如例纳税。那班民壮,见货物盛多,要汪商发单银十两。从来做客的,一个钱也要算计,只有钞税,是朝廷设立,没奈何忍痛输纳。听说要甚发单银十两,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说道:“莫说我做客老了,便是近日从北新浒墅各税司经过,也从无此例。”众民壮道:“这是我家老爷的新例,除非不过关便罢,要是过关,少一毫也不放。”旁边一个客人道:“若说浒墅新任提举,比着此处,真个天差地远。前日有个客人一只小船,装了些布匹,一时贪小,不去投税,径从张家桥转关,被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窝蜂赶上来,打的打,抢的抢,顷刻搬个磬空。连身上衣服,也剥干净。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
何期提举在郡中拜客回来,座船正打从桥边经过,听见叫冤,差人拿进衙门审问道:‘小船偷过港门,虽所载有限,但漏税也该责罚。’将客人打了十五个板子。向众光棍说:‘既然捉获有据,如何不禀官惩治?私自打抢,其罪甚于漏税。一概五十个大毛板,大枷枷号三月。’又对众人说:‘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货物不多,既已受责,尽行追还,此后再不可如此行险侥幸了。’这样好话,分明父母教训子孙,何等仁慈!为此客商们那一个不称颂他廉明。倘若在此处犯出,少不得要打个臭死,剩还你性命,便是造化了。”旁边客商们听见,齐道:“果然,果然,正是若无高山,怎显平地。”那班土兵睁起眼向说的道:“据你恁般比方,我家爷是不好的了。”那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应,转身急走,脱了是非。
汪商合该晦气,接口道:“常言‘钟在寺里,声在外边’。又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传说,如何禁得人口嘴呢。”这话一发激恼了土兵,劈脸就打骂道:“贼蛮,发单钱又不兑出来,放甚么冷屁!”汪商是大本钱的富翁,从不曾受这般羞辱,一时怒起,也骂道:“砍头的奴才!我正项税银已完,如何又勒住照单,索诈钱财,反又打人?有这样没天理的事,罢罢,我拚这几两本钱,与你做一场。”回身便走,欲待奔回船去。那土兵揪转来,又是两拳,骂道:“蛮囚!你骂那个?且见我们爷去。”汪商叫喊地方救命,众人见是土兵行凶,谁敢近前,被这班人拖入衙门。
吾爱陶方出堂放关,众人跪倒禀说:“汪商船中货物甚多,所报尚有隐匿,且又指称老爷新例苛刻,百船詈骂。”吾爱陶闻言,拍案大怒道:“有这等事?快发他货物起来查验。”汪商再三禀说勒索打骂情由,谁来听你。须臾之间,货物尽都抬到堂上,逐一验看,不道果然少报了两箱。吾爱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连原报铺家,也打二十板罢。”吾爱陶又道:“漏税,例该一半入官,教左右取出剪子来分取。”从来入官货物,每十件官取五件,这叫做一半入官。吾爱陶新例,不论绫罗绸缎布匹羢褐,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归商。可惜几千金货物,尽都剪破,总然织锦回文,也只当做半片残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后来付之一笑,叹口气道:“罢罢,天成天败,时也,运也,命也,数也!”遂将此一半残缎破绸,在衙门前,买几担稻草,周回围住,放了一把火,烧得烟尘飞起,火焰冲天。此时吾爱陶已是退堂,只道衙门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将残货烧毁,气得怒发冲冠,说道:“这厮故意羞辱咱家么?”即差土兵快些拿来。一面分付地方扑灭了火,烧不尽的绸缎,任凭取去。众人贪着小利,顷刻间大桶小杓,担着水,泼得烟销火熄。吾爱陶又唤地方,分付众人不许乱取,可送入堂上,亲自分给。这句话传出来时,那烬馀之物,已抢干净。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复回旧路。顺风扬帆,向着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禀复,吾爱陶反觉没趣,恨恨而退。当时汪商若肯吃亏这十两银子,何至断送了万金货物,岂非为小失大?所以说:吃一分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