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月正圆。
顾亭西想,这本该是个举家团圆的日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阿娘亲手包的韭菜猪肉馅饺子,刚出炉的卤水板鸭,一盘自家地里新摘的蒜炒大白菜,一碗泛着油花的猪肚酸菜汤。
顾亭西的饭量不大,但就着这些一年到头都吃不到的好菜色,他可以扒下三碗冒着热气的大白米饭,饭后还能再来两块巷口王三娘做的莲蓉蛋黄月饼,然后拉着阿爹阿娘的手去看奉安城里的花灯。
那是全奉安最大的节会之一,无论是城里的官宦贵胄,士绅豪富,还是贩夫走卒,平头百姓,都穿着光鲜,携儿带女,呼朋唤友,走灯巷,看杂耍,猜灯谜。
这本该是已然模糊的记忆,但却一点点的浮现在他的眼前,饭菜的香气,花灯的璀璨,阿爹阿娘看着他时宠溺的笑脸,此时此刻都变得无比的清晰,一点一点刺痛他的心。
少年不知愁滋味,但才十一岁的顾亭西,早在两年前亲眼目睹阿爹死在了镇西将军府的一百杖责之下,一年前阿娘在病榻上郁郁而终时,他就已经两度体验了什么是心碎。
如今,他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心绪,仅仅是一瞬间,他的心再度平静了下来,所有回忆中不复再来的画面,瞬间烟消云散。
他的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像每一个灯节中嬉戏游玩的孩子一样,看不出任何端倪。
今年的花灯盛会似乎比往年还要热闹,街上行人多如过江之鲫,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嬉戏欢笑声不绝于耳。似乎奉安城数万百姓,全都来到了这灯巷之中。
各色花灯一行行,一列列,辉煌艳丽,照亮了整片夜空,连天边的圆月也略显逊色。
花灯再如何好看,却无法入顾亭西的眼,此时他紧盯街巷之中,那一个在人群中略显矮小的,带着虎皮帽,微微有些发胖的锦衣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是镇西将军府的三公子宋思成,今年不过九岁,正是一生中最爱玩乐的年岁,他就像一条灵动的小肥鱼,在人群中穿来游去,哪里有造型奇特的花灯,罕见的玩物,美味的吃食,他都第一时间强行分开人群,涌上前去。
他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得很,许多精壮青年都经不住他小手一拨,发出阵阵不快的喝声。
宋思成自小酷好武道修行,虽还未踏上修行路,拳脚劲力却非一般孩童可比。
然而被强行推开的人,在认出这个莽撞孩子是将军府家的三公子,尤其身后还跟着那名骄横跋扈的将军府奶妈,和四名府卫时,都生生将要骂娘的话给咽了回去。
顾亭西知道,这四名随从,绝非普通的府卫,极有可能是军中的修行者。
镇西大将军宋长昆从来不喜这等民间闹市集会,这些时日将军夫人身体不适,卧病在床,今晚只有奶妈一人带着三公子出游,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闹市街巷,随行府卫绝不会是普通人。
这种安排,当然是出于谨慎,却非担忧。毕竟,连大将军自己都不信,在奉安,有什么人敢打将军府中人的主意。这十几年来,奉安黑白两道的势力,非将军府嫡系的,早已清理干净,换句话说,奉安,就是镇西大将军的家城,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在奉安城中,对将军府的人出手。
然而,如果这个人不属于任何势力,只是奉安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少年呢?
顾亭西穿着城东锦衣坊有着正统川绣的新衣,一双名贵的虎皮新鞋,这是他偷了城西李记胭脂坊里的十两银子买来的。换上这身新衣之前,他特地在河中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此时的他,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城中显贵门庭家中的小公子,除了面色有些蜡黄,脸颊有些消瘦,不似富贵人家燕参翅鲍养出来的红润面色。
只不过这点破绽,在人头攒动的灯会中,显得微不足道。
他就像一个普通孩童一般,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甚至还买了一串数年没吃过的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很甜,跟儿时阿娘买的一般无二,但他的口中,却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宋思成身上,亦步亦趋的跟着,时远时近,始终在人群中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等待最佳的下手时机。
他的袖中,有一把黑色的匕首,一年多来磨的锋利无比,用浓墨细细涂满刀刃,确保不会发出任何刀光。
有些账,有拖,无欠,总有要还的时候。
宋思成笑着小跑着,发现城隍庙前有戏班台子正做着各种新奇好玩的表演,川中流行的变脸术,赤脚过刀山,各种江湖艺人轮番上阵,只是离得远了看不真切,他像发现了最有意思的事情,涌上前去,小身形极是灵动,挤到了前方。
此处是两街交汇处,人流最多,奶妈体胖力弱,一时被人群分开,在后面焦急的喊道:“小少爷,当心些,可不要磕着绊着咯。”四名府卫分散在人群四周。
顾亭西就像另一个被江湖杂耍吸引的孩子,自然而然的贴上前去,来到宋思成的身后。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事实上同时涌上前想要就近看表演的人非常多,而被挤的不耐烦了,抽身要走的人也很多。所以顾亭西只是理所当然的跟着前进的人流,靠到宋思成身边,又顺着人流,往外走去。
直到数息之后,四名府卫才看到小少爷缓缓在人群中坐下的身影,闻到了那股刚开始出现的血腥味。
四人同时变了脸色,猛然出手,气劲排空,人群迅速被分开,露出了宋思成的身影,他们马上看到了插在小少爷背上,一刃穿心的匕首。
人群中这才反应过来,见居然死了人,而且死者竟是镇西将军府的三公子,竟是惊呼骇然,四散奔逃起来。
人们既怕杀人犯还在场中,殃及池鱼,更是担心被命案牵连,没有人会对将军府的手段有任何乐观人性的想象。
较外围的人群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着人群的奔逃,本来就拥挤不堪的街巷如火上煮沸的一锅乱粥,滚滚沸腾起来,呼喝声不绝于耳,不少倒下的行人被人流淹没,诸多摊贩瞬间被人群撞翻。
顾亭西半步不停,顺着人流往外走,却又不敢走的太快,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呼吸尽可能的平缓,不要过于紧张。
更加不敢马上拐入静巷之中逃脱,他听到背后呼啸之声,知道四名府卫已经展开身形登高搜索可疑之人,若是慌张拐入小巷之中,立马就会暴露。
刚刚一瞬间交错的人流很多,没有人能想到宋思成会在那个时刻遇袭,所以四名府卫断然不会真的仔细关注当时他的身边都有谁,他断定四名府卫一时不会察觉到他。
一连过了三个街口,顾亭西这才转入一条僻巷之中,他沿着墙脚阴影快步跑了起来,但落步轻柔,尽可能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跑了五十多步,终于见到一口石井,他翻身沿着井沿,往下爬去,这口古井数年前水位降低,几近枯竭,早已无人使用,井内石壁遍布青苔,本该滑不溜手,但竟有不少提前凿下的小小凹陷可以就手,顾亭西瘦小的身形,便沿着这些向下延伸的小小凹陷往下爬去,不知多少丈深。
一直爬到天光难进的深度,连地面的声响都变的有些微弱,堪堪到达水面,此时石壁一侧竟有一处孔洞,藏在阴影之中,顾亭西蜷缩着身子,将自己塞进这小小孔洞之中,就此一动不动,然后开始调整呼吸。
十数息之后,他的气息和心跳重新变得平稳,他知道,将军府的人已经不大可能找到他了。纵令那数名府卫反应过来,最有可能对小少爷下手又不易让人觉察的,必定是身形矮小的孩童,也早已错过擒获他的最佳时机。
他的面前,开始浮现阿爹阿娘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有了复仇的快意,但接下来却剩下无尽的伤感和疲惫,数年来紧绷着的那条弦,骤然松了下来,他竟是没有任何自控能力的昏睡了过去。
……
……
顾亭西的身子变的很轻,像一片羽毛般飘了起来,来到奉安城的天空,似乎起了大雾,又似乎下着小雨,一切朦朦胧胧的,白茫茫的看不真切。他想着,也许是在梦中吧。
但下一刻,便连这个念头也模糊了。
然后,他依稀看到了镇西将军府,那座奉安城占地最大,庭院最深,权势最重的府邸,像一只黑豹,暗沉沉的匍匐在夜色之中,分外渗人。
他看到了一个瘦高的青年汉子,挑着两筐蔬果,从将军府侧门而入,一路来到膳房。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男孩,抓着他的衣角。
小男孩年岁尚稚,有些瘦小,想来不满十岁,看着周围的高墙深院,有些怯生生的,又有些好奇。
他觉得这个小男孩有点眼熟,恍惚间才醒觉过来,原来这个小孩不就是两年前的自己吗?而那个挑着果蔬的青年,不就是自己的阿爹吗!
他突然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些什么!但他想不真切应该会发生什么,只是本能的不安和恐惧。他想要让阿爹快走,快带着自己离开将军府。
他梦中的意识开始下沉,一直往下坠落,街巷古拙发青的青石板地面越来越近,奉安越来越大,就好像一只张口巨口的猛兽,他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又慢慢淡了,散了,如墨汁入水般散开。他感觉到身上阵阵发痛,似乎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有一个拳头一次又一次的落在自己身上,然后眼前开始清晰,如雾气散开般,那是将军府三公子宋思成狰狞愤怒的小脸,此时的他估摸也就七八岁,但那一脸稚嫩中透着的阴狠跋扈,却让顾亭西觉得无比憎恶,却又倍感无助。
顾亭西记起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了,他在院中等着挑着蔬菜瓜果去膳房的阿爹回来,却不想见到三公子宋思成正在殴打府中仆役的儿子,也是跟他岁数相当的小孩子。
顾亭西自然不知道宋思成刚跟老师学了几招拳脚功夫,正拿府中下人的孩子喂招,但那孩子根本不敢反抗,于是喂招,便成了单方面的殴打。
顾亭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打人是不对的,有力气的人不该欺负弱小,这是阿爹阿妈从小就教他的道理,所以他上前阻止。
在此之前,他没有接触过官家子弟,不明白什么是嚣张跋扈,于是被殴打的对象,变成了他。
顾亭西很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无端欺负人,他伸手要将宋思成推开,然而宋思成借势一带,反而让他摔了个大跟头。他是真的很痛,真的很生气,于是他翻起身来,恶狠狠地向宋思成扑去。
宋思成被他的气势震住,一时忘了招法,被他死死抱住,狠狠咬住左手,他又惊又怒,右手一拳拳打在顾亭西的背上。
院中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顾亭西还想起身再打,却一下子扑了空,摔在了地上。
他有些疑惑,抬起头来,却发现是在将军府大堂之中,他看到了镇西大将军那双很不寻常的鞋子,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大玄王朝军制的履云靴,他看到了大将军那张铁青的脸,大将军的身材是那么魁梧高大,怒目圆睁,冷冷的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不尽的血腥气息,如看着蝼蚁一般的不可一世的意味,令顾亭西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这是他一生都忘不了的眼神。
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愤怒,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大将军令人将挣扎着求饶的阿爹拖下去打一百大板,说是什么管教不严纵子犯上之罪,耳边传来阿爹凄厉绝望的惨嚎声,他觉得自己的左手尾指有些痛,然后分离开,原来自己被两名府卫死死按住,砍掉了一截手指,血瞬间流了一地。
他这才恍惚记起,大将军还说他咬伤了宋思成一指,便拿一指来还。
他想,一指还一指,大概大将军觉得这样十分公道。
看着自己变成四指的小手,他张嘴想哭,想要大声喊叫,却没法出任何声音,没有人能挨过将军府的一百大板,阿爹很快就没有声音,只剩下无比清晰的刑杖落在骨肉上的啪啪声。
这似乎是世间最可怕的声音,恍如地狱的回响,他颤抖的更加厉害,想要捂住耳朵,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每一声刑杖落下的声音都像深入骨髓一样撞击着他的脑海深处,变成这个世界唯一的一种声音。
他无声的呼喊,无声的哀嚎,只觉心胆俱碎。
终于,声音渐渐远去,他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屋,非常小,一张小桌一张床,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
他认了出来,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家。母亲躺在床上,她其实还很年轻,脸上没有太多的皱纹,只是眼眶凹陷,脸上透着病入膏肓的乌青,没有一点生气。
母亲侧过脸,怔怔的看着床边的他,满是担忧和不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目光渐渐涣散。
一声惊雷在窗外震鸣,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顾亭西看着母亲渐渐冰冷的身体,脸上的泪水慢慢凝固,有些脏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眼神却渐渐淡然,只剩下平静和冷厉。
他已一无所有,便也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