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落座,王校长便微微一笑,说:“最近,西川地区发现了一种怪病,几百个挞谷子的青年农民,出现了高烧,双下肢疼痛,个别人还出现了腹泻、咳嗽,用了常规的药物都没有效果。院党委决定叫你带一个医疗队立即到西川去扑灭疫情,帮助当地卫生单位诊断、治疗病人。何时回来,再听院里的通知。”在野战军习惯了服从命令的她,一听见有新的任务要去冲锋陷阵,她站起身来立即就答应了。王校长又用手示意她坐下,说:“邵美仙同志,在哪里工作你都要经受得住考验啊,党对你寄予厚望啊。你去了以后,张克城同志的工作我们来做。”心直口快的美仙呵呵一笑地说:“到西川去工作嘛,克城肯定会支持我的。”说完,她站起身来,主动与王校长握了握手,像接受了一项光荣使命似的愉快地说:“王校长,若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的话,那我立即去准备,吃过午饭就出发。”“好,好,美仙是个好同志,接受任务的态度坚决,行动也迅速果断。
那这样吧,跟你一道去西川的十七个人,我们都通知下午一点钟在院大门集中,有两辆救护车送你们。好,祝你马到成功,不日凯旋。”到达西川地区的什邡、德阳、绵竹几个县,美仙带着医生们到病房先询问、检查病人,再提出物理、生化检验的取样。忙完询问和检查,她又带着几个研究员和主治大夫,奔赴到病人挞谷子的现场采集水样、泥土样和稻秆、稻子样,晚上才回到实验室。在县医院的会诊中,邵美仙说:“根据病人的症状、临床表现和检查的几个指标,再结合现场调查资料,我初步判断这是一起集中流行的钩端螺旋体病,俗称打谷黄。他们的特点是接触过疫水,都是全身皮肤黄色似苦胆的液汁,双下肢腓长肌疼痛,检查时一捏,疼痛更加剧烈,弯曲困难,这是这个病的特异诊断指标。当然,也需要检验的支持。要求生化检验和生物检验先从螺旋体生物病原菌查起,以便进一步来确诊。治疗方案是立即更改原来的用药,大剂量使用对抗螺旋体有效的抗菌素,观察两天待检验结果出来了再作结论。
”美仙的最新诊断和理论立即引起了地方医院的重视,但也有不少专家和大夫怀疑她是否诊断准确。西川行署卫生局的领导支持了美仙的意见,他们立即通知了各医院,要求对收治的病人按治疗钩端螺旋体病的方案进行。为期两天的治疗效果非常明显,专家和地方医院立即钦佩起邵美仙来了。三个月的下派结束了,美仙和十七个专家都没有回到医大。十五个去了大山区的青川和广元县,美仙则被永久地下放到了西川地区人民医院。十五个到大山区的专家被定为右派,美仙则被定为有右派言论但不戴帽的人。美仙在收拾行装准备返校时,在西川地区卫生局突然接到了将她下放改造的通知。当她看见通知时,她立即全身一阵颤抖,晶莹的泪水顷刻间便淌湿了衣衫。但她毕竟是经过战场考验意志坚强的人。她立即乘火车带回了十七个医疗队员。经过几小时的颠簸,回到医大,行政办公楼早已灯熄楼静,阒无人迹,没办法见到吴书记和王校长。美仙愁惨地流着眼泪,把她看到的十七个人被下放改造的文件内容,大体给专家们讲了几句。
她就流着泪说:“校长把我们派到基层去扑灭疫情,我们不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救治了病人,还受到卫生部的通报表彰。那为什么又要欺骗为祖国的科研事业奉献赤诚与热血的科学家们呢?为什么要暗中挤对忠心耿耿的学者、专家,而不是明火执仗地去枪杀他们呢?”两个怕事的学者铁青着脸,哆嗦着嘴唇,不敢听邵美仙愤怒的责问,已悄悄地溜出了人群。几个年轻的大夫则说:“我们在哪里都能凭技术吃饭,我们不怕看他们的脸色而低眉顺眼,我们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其余的人则随着大流、约定好明天上午上班前,集体再来见书记和院长。美仙与同伴作了再见,便急匆匆的到邮局给张克城打了电话。克城听她回来了,立即惊喜地在电话那头说:“你在院门口等着,我派车来接你。这么晚了,既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顺路的车。好,等会儿再见。”美仙听见他热情似火的声音,内心陡地泛起一阵剧痛。她暗自责骂自己道:“可恨我这从小娇生惯养的怪脾性,一时的我行我素,不碰南墙心不死,这回遭人陷害了吧,都是自作孽。
克城,我最心爱的丈夫!我怎么对你讲这件事呢?不讲,我不可能在家里待一辈子;讲了,我就要离开你到西川去,长久的分离,你可原谅我么?我这个多嘴的犟牛,不听人劝的魔鬼!我没在意你的提醒,你的忠告,请宽恕我吧!”车来了,美仙觉得很陌生。司机安赤诚下车来为她打开车门,将木呆呆的她请进了车里。小车风驰电掣地穿破黑夜,一连串城市的路灯像利剑的寒光从她的眼帘闪过,她打了一个寒战,两个儿子那可爱的面容又在眼前浮现。在汽车的摇晃中,美仙暗自想:“我到了西川,两个没成年的孩子怎么办?虽然丹梅细心,人好,但她必然还要嫁人。丹梅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女人了,那秀丽的脸蛋依然像少妇似的光滑洁白,甜甜的让人心爱。唉,唯有我在田坎,在地头,访农民,查疫源,三个月的奔波和操劳,忽然间仿佛老了十岁,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四十多岁的农村妇人。花白的头发,土气的装束,回去了克城还能认出我吗!”想着,她心里猛地一阵酸楚:“我为祖国的医学事业执著追求,对诊治病人精益求精,但是谁能理解我啊?!”
研究院到了,车在小院里刚停下张克城就从楼上下来,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是那么高大英俊,气宇轩昂。而走近前的美仙则宛如是他家做苦力的仆人,土气而呆板,憔悴而苍老,倦怠与疲乏写满了她整个脸庞。美仙木木地下了车,没有招呼克城,她两眼冷冷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突然号啕着扑进了他的怀抱。他用一只手抱住她,一只手抚在她的头上,给她梳理那夹着花白发丝的乱发。用低沉的男中音问候道:“美仙,你辛苦了!你回来就好了,好好地休息几天,看你晒得黑黝黝的,活脱脱的一个农村大嫂。”美仙的心给刺痛了,她挣开了他那宽厚的胸膛,两眼惊骇地望着他,仿佛是一只绝望中的小鹿。她用手掌抹去了脸腮的泪水,捋了捋被泪水粘在额角的发梢,把头一仰望着张克城,惨然地一笑,凄楚地说:“我就是个农妇,我不拖你的后腿。我是你们的敌人了,我知道你会瞧不起我,你会嘲讽我、挖苦我、咒骂我、痛恨我,欲将我置之于死地。但我还将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要看一看那些整我害我的人有啥好下场!”滂沱的泪水顷刻间又流满了她的双颊。
她泣不成声地说完,立即甩开张克城的臂膀,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梯,关进了接待客人居住的小房间,插上门闩倒进小床,撕心裂肺地号啕了起来。张克城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故,立即冲上楼来,见她没有回卧室进书房或到客厅,而是一人关在客室里痛哭,便心头一惊,想道:“她向来是个意志坚强胜过男人的女人,没有异常特别的伤心事,她不会这么气愤和哭泣的。是出了医疗事故?是放射损伤使她患了绝症?是父亲罹难?——啊,都不可能是,她说她是我的敌人了,难道……”他边思索边走近门边轻轻地敲门,叫道:“美仙,美仙,你怎么一见我就痛哭啦?是啥惊天的大事你出来给我说说嘛,何必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啼哭啊。唉,美仙,不要哭了哇,你一向是一个坚强的女性,我从没见你这么伤心落泪过,天大的事也只有说出来,我们共同商量对策嘛。
我的小美仙,听见没有?”喻丹梅听见哭啼和敲门声,不知他俩发生了啥变故,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洗净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赶到客室的门边,问:“克城哥,美仙姐她怎么啦?”张克城摇摇头,将右手的大手掌撑在门枋上,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她为啥这么伤心。她进院子我下楼去接她,她一见我便扑上来痛哭了。”“哦,她可能有啥不愿告诉你又害怕伤你心的事。克城哥,那你去休息吧,我来劝她。”张克城散去了他盼望见到美仙时脸上的喜悦,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客厅后的书房里。喻丹梅拉着门把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向里面叫道:“美仙姐,我是丹梅,你开门吧,我把晚饭都煮好了,一家人都盼望着你回来啊,都还等着你一起吃消夜哪。”张建蜀在三楼做作业,还没写完一篇作文,早已饥肠辘辘。他抬头望望窗外,见山沟里一片漆黑,秋虫的唧唧声此起彼伏,他正侧耳倾听,忽然,听见楼下有啼哭声,他仔细一听:“啊!仿佛是母亲的声音——啊,我三个多月都没见到母亲了,爸爸说她带医疗队在西川扑灭疫情去了。
她回来了怎么在哭泣?是她染上了疫菌?还是……好,我去看看妈妈。”建蜀自语着跑步下到二楼。见丹梅妈妈正敲着门叫着妈妈,他走上前拉着她的手,惊诧地问:“丹梅妈妈,我妈妈怎么了?”喻丹梅摆了摆头,沉静地说:“不晓得啥原因,你妈光哭啼。哦,建蜀,你叫叫妈妈吧,你说你很想见见她。”张建蜀答应一声,立即拍着门板,大声地叫道:“妈妈,你回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啊,我和哥哥天天都想念你哪!妈妈,你放我进来见见你吧。”美仙停止了啼哭。她听见亲生儿子那稚童般的声音,在甜甜地浸润着她的心扉,她立马擦干了泪水。她揉了揉眼圈,从包里掏出梳子,梳平了散着的乱发,抻了抻衣衫和沾满泥尘的裤腿,叹息一声:“唉,真的把我给气糊涂了,回来没去洗浴,就这样灰头土脸脏兮兮的见孩子,能留给他啥印象?母亲就是这么邋遢?这么脏兮兮的不爱收拾?还是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还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啦?”她看着自己的衣裤,自语道:“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村妇人吗?唉,咋办?”她脱掉外衣,碎花的衬衣也满 是汗渍污渍,但比外衣上的尘埃少得多。
她抻了抻衣裤感到熨帖些了,便定了定神,轻轻地拉开门。守候在门外的建蜀听见开门声,立即挤进门缝,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喊道:“妈妈呀,我们好想你啊,你走了这么多天,也不回来看看我们,我每晚都梦见你。今后,你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嘛,妈妈,你同意吗?妈妈,你说话呀!”稚童的语言,宛若千万把刀子在割扯着她的灵魂,在戳着她的心肺,在绞痛着她的肝肠。听见儿子的呼唤,她心里清醒了些,她想尽力地忍受着内心的惨痛去面对儿子,但无声的泪水却在儿子的呼叫中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了刚进门的儿子的头顶上。张建蜀抬起头来,她的两滴眼泪竟端端地掉进了儿子的眼眶里。建蜀的两眼模糊了,他没有动手去擦掉母亲掉在自己眼眶里的泪水,而是轻轻地问候着母亲:“妈妈,你流泪了,你哪儿痛吗?我给你捶一捶。”听见建蜀的问询,邵美仙霎时心疼地搂过儿子。她俯下身子,侧脸挨着他的脸颊,猛地,她两眼的泪水又如决堤般地冲出了眼眶,她抱起儿子,竟又号啕了起来。张克城见美仙开了门,迅速给丹梅打了个手势,说:“你去把饭舀好,我们马上过来——哦,丹梅,你开瓶葡萄酒,我给儿子的妈妈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