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船来,邵力琛毫无睡意。他搬出帆布躺椅,坐在舱室门前的船舷边,看浩渺长江的水上灯火。想着人到中年还要千里奔逃,工厂异地重建,家人再难完全团聚,他的眼角流出冰冷的泪水。邵美仙和张克城来了。见父亲坐在舱外暗自落泪,美仙轻声地劝慰道:“爸爸,你不能再伤心了。舱外有寒潮,很冷,江风也大,看冻着身子。要行这么远的水路,又不比得在宅子里,生病了就不方便啦。”“唉,我想透透新鲜空气,没什么,反正在舱里卧铺中也睡不着。上午听人讲,日本人的飞机已在芜湖轰炸了五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险。我判断,委员长为了实施保卫大武汉的战略,可能又要战略退缩。唉……这样美丽富饶的大好河山,又要拱手送给日本强盗。所以,我在敬佩那个受伤的女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她一个女人,竟敢深入到日本人占领的地盘上去宣传和组织抗日。
”美仙站在邵力琛的躺椅后面,见父亲不愿进舱,便想给他挡住下游吹来的江风。她听父亲在赞美那个受伤的肖海棠,内心顿时涌起了一丝自豪,是她救了这个女人。这次的行动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说明她到了学校里,就可以大胆地与这些激进的人物接近了。邵力琛让几个人都坐下陪他闲聊。他说:“芜湖这个地方,战略位置重要,日本鬼子要抢占的必然是这里。占了芜湖,就形成了对武汉的战略包围。”张克城知道自己的地位,一般不插话,但说到日本人,说到战争和灾难,他的脑子热起来了,况且,今天又是老爷叫坐下来闲聊的,所以,他大起胆子说道:“日本人就是凭着他们的武器好,火力强,所以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邵经理看问题透彻。日本人不熟悉我们的地形,我们就应该很好的利用山、水、沟、壕和关隘,打埋伏战,口袋战,阻击战,积小胜成大胜。
”“哎,张克城你小子生错了地方。若你能带兵,说不定会走出更好的路子,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业。只可惜你窝在我身边,埋没了你的才华。”“不,不,邵经理,是我多嘴了。我在你身边做事,我很好啊。你看,只要能保卫你顺利到达重庆,我们不是也像打仗一样取得了胜利啊!”“嗨,爸爸,你看张克城天天跟着你,嘴都变得会说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若你把他再带下去,说不定他哪天也会另起炉灶,办起什么克城公司,什么张氏工厂的呢。”“三小姐,你高看我了。我脑壳里面有点知识,不都是你们教的吗?”黑夜里陡起的风浪摇荡着船只,也摇动着美仙身边的人。美仙看了一眼张克城,微微地一笑,指了指他,说:“都是你,把我爸爸惹兴奋了。爸爸呀,我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休息吧。张克城和魏书晨就在你的隔壁,我叫他们醒着点,时刻注意保卫着你的安全。好,你进去吧,我们也走了。”
轮船到达汉口,孙仲斌匆匆来到船上。见几月不见的老丈人就像经历了几世几劫的风雨磨难,人整个儿的瘦削了,脸上的皱纹已清晰可见,头发稀疏,两鬓斑白,满目憔悴,他心疼得一进舱室便给坐在铺上的邵力琛埋头跪下,连连磕头,痛哭地诉说着他的不孝。邵力琛站起身来扶起他,想着长女邵美菡的去世给女婿带来的悲痛,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美仙过来,见两个大男人在抱头痛哭,忙劝他们节哀。邵力琛却仍然哭着说:“你在前线与日本强盗拼杀,我却没保护好你的妻子,是我做父亲的失职。我愧对你呀!仲斌。美菡的烈性与贞洁,日本人的野蛮与无耻,我预先是没有料到的,仲斌啊,是我的大意,是我的糊涂,你恨我吧,仲斌。”仲斌见老岳父如此的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怕气坏了他的身子,忙流着泪给他再次跪下磕头,劝他宽心:“不怪你,父亲!不怪你。美菡的死是日本人的罪恶,都怪我没有在她的身边。我到船上来,是来给你送行。现在前方战事很紧,日本强盗很疯狂,我没有时间再陪你,孝敬你了。
你千万要保重身子啊……”轮船拉响了汽笛,船又要起航了。仲斌再次给老岳父拜了几拜,起身拉着美仙的手嘱咐了几句,便离开舱室,和他的卫兵大踏步地下了船。邵力琛经历了船上见到仲斌的一喜一悲,身子又软弱了下来。美仙把他扶进铺里,坐在他的身边劝慰。张克城和魏书晨搬来了仲斌送来的礼品,都站在铺前劝慰。在汉口上船的人特别多,顷刻间便拥满了大船的各个楼层,连甲板上都坐满了人。他们都是贫穷的人,清一色的逃难的市民。他们买着统舱的廉价票,在家里便准备好了铺甲板的布块或毯子、毡子,铺到甲板上去既可以坐,又可以睡。他们不管别人的吵闹,不管他人的拥挤,只要没踩到他们,他们照样睡觉,照样撩开衣襟给孩子当众喂奶,照样鼾声如雷。张克城和邵力琛他们的二等舱和头等舱的甲板上、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度过了四天五夜的拥挤、嘈杂、吵闹、恐惧的船上生活,在年关到来之前,邵力琛和美仙及保镖、老妈子、丫鬟一大帮人,终于到达重庆朝天门码头。
鹓带着美韵、美娴及大小厂长们,早早地就同钱昊钧、蔓丽、蔓枝和保镖来到码头出口处,迎接着邵力琛的到来。鹓手抱鲜花,第一个迎上去。她紧紧地拥抱着邵力琛,两眼哗哗地流出泪水,用既惊喜又悲伤的声调问候道:“力琛,你瘦了。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鹓啊,你我远隔千里,我日夜都惦记着你、牵挂着你啊。是我邵力琛的无能,才使你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邵力琛拥抱着太太,流着泪,用抱在她肩背上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她。两人哭着、笑着,宛若一对生死相别的恋人。钱昊钧怕勾起他俩对那灭顶灾难的回忆,忙哈哈一笑,说:“好了,好了,回到东楼再去相亲、相叙,各位都还等着你们上车呢。”邵力琛放开鹓,转身和岳丈握手寒暄了几句,后又相互拥着抱了一抱,拍肩打背,宛如从战场火线上下来的亲密战友。美仙和众姊妹、众姨妈见了面。她们相互拥抱了一会儿,洒了几颗别离和相思的眼泪,就又说说笑笑的,跟着迎接他们的人流,到码头外面拥上了汽车。
大队人马来到厂区,婆子、丫鬟和仆妇们忙着引领着各自服侍的主人到了东楼的各房间。往日冷冷清清的东楼,陡然之间便热闹了起来。邵力琛洗去了风尘,便带着鹓和美韵、美仙、美娴以及丫头书琴来到西楼,先是拜望了老丈人钱昊钧和姨妈饶蔓丽和饶蔓枝,又参观了大小客厅和卧房。见各处都收拾得有条不紊,光鲜利落,便叫过书琴,说:“学着点,这才是大家子的气派。东楼虽然比起喜王府要寒碜得多,但也要摆弄出个气派来,才不让人看到我们西迁就如此破落,如此小家子气。房屋就像人一样,也要靠精、气、神三宝来支撑啊。”魏书琴点头称是,微笑着说:“按老爷的吩咐办,我们很快会把东楼收拾好的。太太来了才一两个月,工厂建设又这么赶工期,可能顾不过来。太太是很能干的人,她一定会带着我们把东楼的事办好的。”“看你这妮子真会说话,今后你就和艾妈专门服侍老爷。”鹓拧了一把书琴长着酒窝儿的脸蛋,笑着对老爷和书琴说,“老爷刚来到重庆,等他熟悉一下厂里的情况,你就和张克城陪着他到重庆四处去走一走,拜会拜会以前的老客户和社会上的头面人物,以及各方面的人士。
啊,还有兴隆丝厂和毕隆绸厂,那边的事我也不清楚,只是鄢勤泰来过几次电话,说机器已经安装完毕,现在茧源不畅,可能开了春才能缫丝。”辞别了钱昊钧,他们在东楼的江边看了一圈,很快,已是开晚饭的时间。东一楼的饭厅摆了四桌菜,鹓已吩咐艾妈和几个丫头,分别把钱昊钧、蔓丽、蔓枝、诗玮和费舜贵以及上海来的厂长们请来了。一时间,东楼饭厅里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丫头和妈子们川流不息地传菜上茶,忙个不停。邵力琛一到大饭厅,先到的人立即停止了寒暄,都站起身来迎候着他。邵力琛推钱昊钧坐了主宾桌的主宾位,他坐在左下位,鹓坐在右下位,依次坐了蔓丽、蔓枝和诗玮,邵力琛下位坐了几个厂长。家宴无拘无束,一时间杯盘交错,热闹非常。几个厂长都是海量,依次给邵力琛和钱老太爷敬着酒,都对邵力琛信誓旦旦地说将利用老厂的品牌,全力扩大新厂,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家宴结束了,生性耿直的钱老太爷已喝得醉眼蒙眬。他挽着邵力琛和几个厂长的手臂,东倒西歪地边走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当年的威风与海量。邵美仙叫过张克城和魏书晨,叮嘱他们把老太爷送回了西楼的卧室。
在厂里转了几天,邵力琛见鹓和诗玮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车间和厂房里的工人听说下一批是给国民党军队生产打日本强盗的坦克、大炮和炮弹,都情绪高昂,车间下多少批任务,工人们都是加班加点,准时完成。邵力琛见到工人们的高昂情绪,心情逐渐地好了起来,他对跟在身旁的鹓说:“快过年了,要给工人多发点加班钱,让他们买点年货。能回家的,腊月二十六就停工。四川好多人家腊月二十六就开始团年,要尊重这里的习俗。另外,你安排人准备一些过年的礼品和礼金。我把老爷子拉上,去给当地的县长、乡长和市上的有关人士拜年。与地方的沟通和友好,是工厂生存和发展的关键,不能掉以轻心啊。
”鹓答应着,立即让美仙叫来费舜贵,说了力琛的打算,她对费舜贵说:“你提供一个名单,按四川人拜年的习俗,提出购买礼品和送礼金的计划。马上要过年了,这事要立即去办。另外,要回家过年的工人,腊月二十六就放他们假,正月初十来上班。记住,把他们的工钱和加班钱提前发放。以邵经理的名义,每人再送两瓶剑南春酒、两斤阆中牛肉、两斤旺苍腊肉和香肠。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去团年。”鹓说完,又对美仙微微一笑,说:“这事你要帮我操着点儿心,叫张克城和魏书晨跟你们一道去办,过年过节的,你们时时处处要小心啊!”美仙和费舜贵听完吩咐离开后,鹓就伴着邵力琛回到书房,思考着东楼和西楼过年的事儿了。
年关将近,东楼的人异常忙碌。邵力琛想新厂迁来,过年需举办烟火晚会,把迁厂的顺利庆贺一番。他在书房写字台上自书了一副春联:
西迁存实力工业救国富巴蜀东征御强盗打败日寇回苏南
横批是“国富兵强”。他欣赏着楹联,自叹人生似棋,只要运筹得当,那将是面面皆新;联想起近几年的人生际遇,又觉得人生似月,自有阴晴圆缺,有云遮雾挡,雷劈电闪,有暴风骤雨,也有朗朗晴空。邵力琛叫过美仙,对她说:“把对联贴在厂大门,你叫陶庚贤安排工人,把厂内外打扫干净,大小门都贴上对联,挂满彩灯,让我们好好庆贺一番。”美仙挽着美娴,给鹓看了父亲书写的楹联。鹓读过,兴奋得两眼直闪着光彩,她笑吟吟地说:“老爷子想得真好,你们都是大学生了,都是邵家的秀才,我们正月初十晚上,举办一个新春开工活动。回家过年的工人也来了,上海、苏南来的一百多名工人都无法回到沦陷区去团年,好多家属子女又赶来了。整个春节的十多天时间应该安排圆满,搞得热闹新鲜,让大家开心快乐……哦,我还叫费舜贵安排四川的工人,把龙灯、龙舞、狮灯、彩莲船、猜灯谜等特色活动组织好,把华东人和巴蜀人的关系搞融洽。
虽然两地人生活习俗、饮食起居、语言思维有些差异,但都在一个工厂里做工,都是围绕一个目标,我们要把工厂搞活,使全厂的人都高高兴兴地上班,快快乐乐地生活。”鹓说完,挽着美仙和美娴的胳膊,兴致昂扬地走向了厂部办公大楼。美韵的脚完全好了,她似乎对张克城的按摩已经有了难戒的瘾。刚到重庆时,她还嚷着要到沙坪坝去见牧曦,跟牧曦住在学校,但他在电话中却告诉她,新搬迁和建设的政法大学到处是工地,乱糟糟的,吃住都不方便,怕她去了受不了苦。美韵嚷着叫他每晚回到东楼来住,父亲给她腾了一套卧室,里面有书房,有卫生间,有会客厅,比老宅的平房宽多了。牧曦回来过几晚,但终因隔江隔山,交通不便,加之学校要求严格,渐渐地就回来得少了。所以,美韵就干脆叫张克城每晚都来按摩,日积月累,便逐渐成瘾。若哪一晚上张克城没有来,她就会通宵失眠,捶床捣枕,唉声长叹。邵力琛到来后,见二女儿美韵成天无所事事,就叫她到财务部负责决算支出账目和支票票据的管理,一来让她思想充实点儿,有事可做;二来她学的是经济、金融、法律和管理,怕荒废了在大学四年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