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商队从武阳出发,行进了两日就到了太行山。许是客栈老板的叮嘱,大家对子奚的态度还算友善。
她身板小却很机灵,早早醒来抢着做杂役,给轮班的车夫送水送饭。因为人小嘴甜还讨到了一份地图,商队所用地图都是车夫多年经验的积累,比市面上卖的更有用处。
这夜,她啃着刘大娘新做的馒头,凑着微弱的烛光看地图。
“咱们这是到了太行山吧?”路途越来越颠簸,子奚估摸着已经进入太行山深处了。
“是啊。”刘大娘是商队的厨娘,自从十年前丈夫和儿子都死于长平之战后,就卖掉了邯郸的房子,在这支车队做厨娘。就这么跟着车队走南闯北,已经十年了。
子奚看刘大娘神思飘忽,就知道她在想丈夫和儿子了。这几日刘大娘待她极好,做好了饭第一时间就喊她吃,偷偷给她多塞几个馒头和鸡腿,晚上就着烛光给她补鞋子、缝新衣。
她还未到四十,却已无夫无子,两鬓斑白,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怀着莫大的善意。
这个世界战乱横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生离死别。在这个小小的马车里,子奚第一次感受到了叫做“命运”的东西,无奈,和无力。
子奚收起地图,活动了几下脚,看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笑着夸大娘:“大娘,这鞋子真好看,而且很合脚。”
“底子给你加厚了很多,我儿子小时候也喜欢到处乱跑,没几天就把鞋子穿坏了。”
“我会好好爱惜的!不会穿坏的。”
“什么爱惜不爱惜的,鞋子就是用来穿坏的,我给你做了好几双,够你穿个一年半载的。”大娘收好针脚,把新做的衣服给子奚穿好,“真好看。”
“大娘,您要不要去咸阳定居呀?您做的菜这么好吃,肯定会有很多生意的。”
“秦人杀了我丈夫和孩子,我去咸阳做饭给他们吃干什么?”
子奚悻悻闭嘴,触到大娘伤口了。
大娘看子奚低落,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和蔼:“大娘要去路过咸阳会去看你的。”
外面风声凄厉,隐隐有哭声,子奚吓得扑进刘大娘的怀里,“外面……是什么声音?”
“别怕,再过十里就是哭谷了,所以能听到哭声。”
“哭……谷?”咋听着这么渗人呢?
“就是当年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人的谷口,后来经常传出哭声,大家就叫哭谷了。”
子奚心中了然,应该是谷口地形特殊,才会将风声扭曲成这种声音,仔细一听,确实只是风声。
心理强大的子奚看着刘大娘拿出纸钱清点,镇定地继续啃馒头,就算有冤魂徘徊,这不还有冤魂他娘嘛……怎么越想越渗人。
她努力不看那堆纸钱,闭上眼睛睡觉。
快要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嘈杂的喊杀声,身旁的刘大娘把她摇醒,“子奚子奚快醒醒!山贼来了!”
马车摇摇欲坠,马与车已经分离,刘大娘拉着子奚从车上跳下去,周围已经混乱一片。山贼成群而来,对他们这支不足二十人的车队包围屠杀。
哭叫声、求救声、喊杀声、笑声……混杂成一片,冲击着子奚的耳膜。
“系统!系统!你他妈倒是出来啊!我都要死了!”一向只在脑内进行沟通的子奚,此刻已经大喊出来。
——系统下线下线之时,无法保证生命安全。
靠。温热的人血溅在脸上,糊住了她的眼睛。
子奚一只手被刘大娘紧紧握着,另一只手猛地揩了把脸。突然,拽着她拼命往前跑的刘大娘身形一顿,子奚揩脸的手停住,就像慢动作一般,她看到近在咫尺的刘大娘胸前贯入一柄大刀,金属穿过皮肉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血带着灼热的温度喷洒而出,刘大娘往前倾倒,结结实实地笼罩住子奚,一只手仍然紧紧攥住她,另一只手轻轻地盖在她的发顶。
“别说话,去找……你的家人。”
子奚全身颤抖,不停地有人踩在刘大娘身上,她却一动也不敢动。喊杀声仍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一只漏网之鱼。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一片寂静,风声也渐止。
背上温热的身躯逐渐冰冷,被刘大娘紧紧攥着的手像是失去了知觉。
她睁开眼睛,入目就是刘大娘和蔼的睡颜,这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抬起眼皮看了看四周,却让她差点发出惊叫
——不远处有一个白色身影正在翻动尸体。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子奚的心跳如擂鼓。
是去而复返的山贼?路人?还是……十里外哭谷飘来的冤魂?
轻微的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子奚紧闭着眼睛,努力控制眼珠不要乱动。
屏气!屏气!我能屏到地老天荒!
轻轻压在子奚上嘴唇的手指,停留了片刻便离开,脚步声走远。
她眼皮掀开一系缝,隐约看见那人白色衣裾下的墨色靴跟。看来是个路人。
求救的呼喊声涌上喉头,被她生生咽下去,大半夜的,谁知道这个路人是不是来捡漏补刀的,还是等天亮了向路过的车队寻求帮助吧。
这一带山路崎岖,少有人家,商队却大多选择铤而走险走这条路,原因无他,这是韩、赵、魏、秦四国交界处,贸易便利。
那个白色人影眨眼消失,如果不是听到过脚步声,子奚怕是会被“鬼魅”这个念头吓死,毕竟这是书里的世界,说不定还真有鬼灵的存在!
她从刘大娘身下爬出来,跪在地上,把刘大娘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那只手像是要捏碎她的小小手掌,几乎与她的皮肉生长在一起。
子奚咬着嘴唇将自己的手从刘大娘冰凉的手掌中抽离出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顾不得被擦破皮肉的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跑向她们乘坐的那辆马车。车顶已经断裂,车身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子奚摸出了自己的行李和刘大娘给她做好的两双鞋子。
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地散不开,子奚却觉得温暖,这是一个母亲对她最后的爱护,可是她何德何能。
馒头已经僵硬得如同石块,她靠在残破的车身,双手捧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啃嚼,时不时抬起手臂擦擦脸上的泪水,不去看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面目狰狞的尸体。
视线里出现一双墨色靴尖,子奚鼓着腮帮子擦了擦眼睛,还没反应过来。
“你这个小鬼,家在哪里?”清冽淡雅的声音,配上一张清俊淡雅的脸。
馒头块哽在子奚喉咙里,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人眉目间难掩疲惫,却还是对她笑了笑。
“怎么不说话?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他蹲下来和子奚平视,风吹过,墨色的发丝拂过她手臂。
子奚咽下馒头,呆呆地说了句:“好漂亮哇……”
那人眼里闪过错愕,“……什么?”
子奚郑重地点了点头,“哥哥,你好漂亮哇。”
“……”这个小鬼是吓傻了吗?他耐心地问了第三遍,“你家在哪里?”
子奚眼中蓄满了泪水,盯着地面,“我、我已经买没有家了……”
三秒之内,子奚就做好决定:先跟着这个漂亮大哥哥混几天!蹭几顿饭顺便蹭到去咸阳的盘缠。
白衣青年神色了然,这些躺在地上横死的人想必就是他的家人了,终究还是来晚了,谁也没救上,他心中愧疚,语气柔和下来:“那我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好!”子奚点头如蒜头,“谢谢哥哥。”
青年心中苦笑,他这岁数,都够当这小**亲了,倒是个不怕生的小孩。
“那……哥哥,你能等我一下吗?我想收殓一下他们。”子奚的声音有点怯怯的,可这件事她必须做,这些人一路上都对她照顾有加,刘大娘还舍命护了她,如果她不管的话,这个世道,怕不会有路人将他们安葬,尸体曝在野外,风吹日晒,野兽相食。
想想就觉得心里疼得慌。
“好,我帮你。”他捡起地上的锸,便开始挖坑。子奚个子太小,锸都比她长,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哼哧哼哧地跟在他后面,左看看右看看。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直忙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才将二十具尸首入殓完毕。两人皆是汗涔涔,清晨的空气有些潮湿,糊在脸上很不好受。
白衣青年拉着子奚的手往山上走去。
“哥哥,我们去哪里啊?”
“去洗澡。”
子奚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青年蹲下来卷起她的裤脚,才发现她的小腿上已经青紫一片,他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严厉:
“怎么不说?还跟着蹦跶了一晚上。”说完就把她抱起来。
子奚乐得轻松,代步工具这么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到了一湾清泉,湖面上水汽氤氲,周边树木苍翠,空寂的山林里偶有一两声鸟声传出,太阳还未出,万物还未醒。
“就这了。”青年把子奚放下来,起身在周围转了几圈,随手摘了些草,在手上搓了两下就抓着子奚的脚抹上去,子奚痛得嗷嗷叫。
青年笑起来,“这是拾殊草,对擦伤和淤紫有奇效。”
子奚心里mmp,什么狗屁拾殊草,好!疼!啊!
青年拍了拍子奚的头,“你伤口还没愈合就先别洗澡了。”
他非常自然地脱掉外袍,只留了一件中衣,露出锁骨和大片胸膛。湖水清澈,白色中衣入水之后贴在他身体上。
……好身材一览无遗。
子奚咽了咽口水,按捺住内心的尖叫:啊啊啊这是什么美人沐浴图!老子要把持不住了!前面的哥们,老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女孩纸啊!你能不能注意点啊!
青年闭着眼睛,靠在凸起的石头上,揉着眉心,没有注意到蹲在一旁的子奚红得滴血的脸,抹着并不存在的鼻血。
子奚;我明明是个内心狂放的汉子,却被生活压弯了腰。脸红?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