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自己下棋,母亲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蹙起的眉头显出些许不安。小妹吃着桌上的糕点,听见珠帘声,抬起头来用脆生生的声音问道:“是谁?”
“小絮。”我放缓了步子,怕惊扰了这一场美梦。
小絮扑了过来,“阿姐?”我点点头,抹去她嘴边的碎屑。
“小蓉?”母亲坐了起来,身子向前倾着,大概是想把我看得更清楚。
“是我。”我忙答应,迅速摘下面具,快步上前。
母亲太过欣喜,踉跄了一下,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儿行千里母担忧,此时我才感觉自己真的和父母分别了这么许久。
“伯父伯母,久等了。”陆礼看着我们无语凝噎的模样,适时提醒道。
父亲回过头来,看着我皱了皱眉,回头拍了拍小絮的脑袋,“小絮,去给你姐姐打盆水。”
我纳闷,等小絮端来水,我看到自己水里的模样,想起出门前的“精心准备”,恨不得杀了陆礼。抬腿悄悄踹了他一脚。
父亲这才注意到了陆礼的装束,女装妖娆,便想通了前因后果,很适时宜地提了一句,到底没太让我丢脸。“这样也好,安全为上。”
陆礼意识到自己长衣翩翩,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就很识趣地缩在一边,和我妹妹一起吃着糕点。
“诶,陆礼哥哥,你这身衣裳真好看。”小絮咬着桂花糕,看着陆礼。
“嗯嗯,你姐姐挑的。”陆礼咬牙切齿。
“姐姐也很俊。”小絮肯定着,点了点头。
“可不。”陆礼面带微笑,万分自豪。
洗完脸,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父亲揽过母亲的肩膀,安抚地拍拍她。
“这不好端端回来了。”重复了两遍,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母亲听。
“你说说你,心性这么高的人,当初怎么就......”母亲痛心疾首回忆起过往,突然之间,仿佛入宫是多么不堪的事情。
“......”
我有些哽咽,但当初并非没有深思熟虑过,也并没有太多遗憾。如今也并不是不爱,只是倦了那种生活罢了,于是,不及母亲说完,我就打断了她的悲叹,“都过去了。不会再......”不会再进去,只是还会想起那个人罢了。
“是啊,都过去了。”母亲跟着重复了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瞟了瞟陆礼,煞有介事地说,“过去的就过去吧,珍惜当下也好。”
我的心头一个咯噔,余光看到陆礼被一块绿豆糕噎住,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模样。
心下觉得好笑,“您就别操心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父亲也觉得母亲的想法太过奇怪,打着马虎眼。
接下来絮絮叨叨了半日,不过自己闲了许久,母亲的絮叨也变得亲切了起来。
大概是此前陆礼嘱咐过,两人倒也没提起宫里的生活。只是话里话外,觉得这趟回来我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可这也是,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如何经得起金丝雀的囚笼,就算主人时时刻刻关照,也免不了失了本性。
我只觉得眼前起了雾,眼眶湿润。
“你现在住在何处?”
我正要作答,突然之间,窗外烟花燃起,男女老少的惊呼声,赞叹声不绝于耳。这是在宣告二月二街市活动的结尾。天子登台敲钟,钟声浑厚威严,响彻天地。一屋子人陷入沉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钟声振聋发聩,好像天罗地网。
我竟是嗫嚅着,没有说出口。
陆礼放下杯盏,对着父亲母亲作了个揖。而后拉了拉我的衣袖,“该走了。”
我知道要趁乱回去,父母也清楚。就是再不放心我,也得抓紧时间告别了。
他们站起身来,从身后掏出一堆包裹——城东的桂花糕,城西的糯米卷,福春楼的乳酪酥。我又一次觉着眼眶发酸,忙不迭戴上了面具。
“去吧。”母亲靠在窗边,背过身去。
父亲跟着我们到了门口,告别。
“你现在住在何处?”我们也好来瞧瞧你。母亲含混地说着,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想让我听见还是不想。
陆礼接了话,“伯母放心,万事安排妥当。如有任何需要,只消差人来陆府找我便是。至于居所,为了芙蓉考虑,确实不便告知。来日等风头过了,必然完璧归赵。”
“辛苦你了,阿礼。”各自心里都清楚现下情景,父亲也没再执拗,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陆礼的肩,嘱托着为人父的羁绊。
我和陆礼走到门口正欲离去,远远听见母亲闷闷的声音传来“万事当心。”
一时之间,我意识到是真的离别,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只能软软靠在墙上,自嘲着,“我倒是不知道自己这么感性。”
陆礼没有再来刺激我,柔柔地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人之常情。来日方长。”
下了船,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很多。
拎着一堆吃食,走路确实不易,磕磕绊绊却也是甜蜜的负担。
“姑娘,你的包裹掉了。”
身后突然传来老人家的声音,我即刻回头检查,却什么也没有,抬头发现老人家正要抬手掀我的面具,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已是男儿装扮,本不该如此心急,才中了别人的圈套。
“男儿装扮姑娘身,嘿嘿。”就像猎人遇见了猎物,小老头儿很是兴奋。
我抿紧嘴唇,连连后退,老头步步紧逼,我有些吃不消,但并不敢唤出陆礼的名字,只能仍旧死死捂住面具。
逼到退无可退,我盯着那往我面具袭来的手,惊恐万分。
“唔。”却听见那老头吃痛的闷哼。
陆礼一脚踢翻糊弄人的小老头,一把抓住我的手腾空飞去,两人在空中飞了很久,最后卧在屋顶。
我缓了很久。
下面,人很快聚集起来。护卫们顶着火把。
恍恍惚惚听见他们说一处都不放过,火光实在碍眼,我瞧着一个人影隐隐约约,身上披着的白狐狸皮显出几分孤寂,护卫来来往往,间隔着向他汇报,一个比一个虔诚,一个比一个跪得低。
我听得他大怒,也听到他长叹,看到他望着护城河盏盏荷花灯。
是你吗?顾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