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租界和俄租界,前几年都已经先后收回来了。
眼看英租界也要收回来了。外国佬,你们修这么牢固的房子,背又背不走,还不是留给了我们!钟昌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朝英租界一栋栋别致的洋楼扫了一遍,又朝在英租界看稀奇的汉口人身上扫。唉,把这些外国佬,连同刘歆生这样外国佬的走狗,马上都杀光才好!
刚刚冒出这样带杀气的想法,钟昌脑子里就浮起了陈友仁。
“钟营长,有这种想法,闷在心里头,可以。但是,身为革命军人,特别是作为一名革命军的军官,这样血腥的想法,这样简单的头脑,就太落后了,也太危险了。凡事要多动脑筋。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坏的,也不是所有的买办生意人都是坏的!”
前几天,和英国人周旋得实在烦了,钟昌在陈有仁面前流露出要把外国人和买办赶尽杀绝的情绪,被陈友仁好一顿训斥。
“报告营长,陈先生有请!”
顺着传令兵的肩膀望过去,越过低矮的江堤,钟昌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江面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外国舰船。他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舰船上的炮口,像一只只黑洞洞魔鬼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瞄着挂有中国革命军政府牌子的汉口。
当然,钟昌早就注意到这些了。他有意让自己每天都注意一下长江上这些黑洞洞虎视眈眈的炮口,提醒自己,终有一天,他要让自己变得比这些帝国主义用来耀武扬威的东西更强大。
钟昌见到陈友仁的时候,陈友仁正在听陈丕势汇报。
“武昌那边,汉阳那边,还有,武汉周边一些县,都没有发生民众袭扰英国侨民的事。除了汉口的英国人,整个武汉周边县份,英国侨民都没有撤到他们的军舰上去。”陈丕势报告情况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钟昌有些惧怯这个教了他几天的教官。说实在话,钟昌本来瞧不起陈丕势这样的革命党。没有上过一天正经的学校,没有正正经经地读过一本书,当什么教官?可是,一听陈丕势滔滔的宏论和熟练的英语,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革命党里头,真还有自学成才的才子咧!
“钟排长,英租界里头,还有没有外国人?”陈友仁没有接陈丕势的话,转而问刚进屋的钟昌。他只是朝钟昌扫了一眼,眼睛又盯在那一堆文件上了。可钟昌注意到,就是那一眼,就包含了很多的内容。
“报告,英国租界里,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一个外国人了!”
“噢,噢,”陈友仁像是满意,又像是表示听清楚了。“等一会,英国领事要来洽谈公务,你们二位,旁听一下,有好处。嗯,有好处……”
像是回应陈友仁的话,说英国人,英国人真的就到了。
两个英国人。一个是英国驻汉口领事查尔士,一个是英国舰队司令赫伯特。
“陈先生,久仰久仰!”
查尔士有一张瘦削的脸。脸太瘦,脸上的其他部件也就跟着缩小了比例,而且,全部被埋在蓬松的胡子里。他朝陈友仁伸出手来,意思是要和这位革命军政府的外交官握手。
陈友仁没有站起来,一只手拈着一颗围棋子,另一只手捂住一只茶杯。看来,这位外交官是忙里偷闲,一个人在棋盘上打谱。见查尔士的手伸过来了,站了起来,口里很热情地让座,做了个很含混的手势,把握手的礼节给含混过去了。
“哦,噢,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哈哈,不是吗?”
“对,好极了,不过,江面上比较冷。”
“真的么?江面上冷么?你们那么大的军舰,锅炉一定也很大的,怎么会冷呢?
哦?你们怎么跑到江面上去了呢?哎呀,哎呀!”
陈友仁好像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手中的棋子朝围棋罐里一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神态很逼真,好像真的第一次听说,这么冷的天,自己的外国朋友,怎么跑到江面上去喝西北风呢?
“哦,陈先生,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拜访您的原因呀!”
查尔士一愣,立刻就在肚子里把面前这个狡猾的中国外交官咒骂了一通。一愣之后,也就是骂过之后,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和的笑脸。
“哦,领事先生,真不好意思,让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在江面上受冻,真不好意思。有事,您尽管讲,尽管讲。您要知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呢。”陈友仁招呼查尔士和赫伯特落了座,又周到地客气了一番。
“我们想,我们想说,前一段,我们和汉口市民之间,发生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我们非常感谢贵国政府维持治安的努力。现在,市面上已经平静了。我们想让我们大不列颠的平民,重新回到他们的住宅,由英国当局重新管理租界。”
“是呀,是呀,这么冷的天,唉,太冷啦,不过,是谁叫你们离开租界的呢?”
陈友仁又拈起一颗围棋子,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我们自己离开的。”
“哦,噢,是这样,是这样呀。”陈友仁啪的一声,把围棋子扔进棋罐,拍一拍手,好像手上还沾着围棋或者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东西。“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们现在就面临着一种新的局面了!”
“请问,陈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听陈友仁的语气认真起来,查尔士感到有些不妙。
“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们,由于你们自己的原因,让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新的局面。你们的政府,已经放弃了租界,也就是说,你们的政府,把租界的管辖权事实上已经还给了我们中国。”
“是吗?那么,能不能请先生解释一下,我们的租界是以什么方式归还给贵国的呢?”查尔士非常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落进了对方的圈套。他已经有体会了,这个外交官非常非常狡猾。
“这还需要解释么?太简单了。在这块由前中国政府租借给你们的土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英国人来证明你们没有放弃。而且,刚才您已经说了,是你们自己离开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你们离开租界。既然这样,用你们的习惯法原则,这块中国人民的领土主权,已经被一个法律上、事实上的中国人民的政府恢复了。”
钟昌看到,在蓬乱的胡子丛中,查尔士的嘴巴半张着,深凹在眼眶和胡子中的眼珠子,由蓝变红,像一颗烧红了的炭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