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霍希、小冉的第二次见面,是一周后,在鹏城八卦一路一家西式茶餐厅。明亮的玻璃窗外是一片花花世界。商家搭台辣妹靓仔热舞高歌,人流熙攘,有围观看演出的,有潮人玩街拍的,也有大包小包忙shopping的。总之,没有静下来的脚步,没有一张写满愁容的脸。
催浩然和纪帆坐在他俩对面,表情同样是沉重的。
霍希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热气升腾的茶杯上,嗫嚅半晌,终于开口:“你写吧!不要用我的真名就行。”
催浩然道了声谢,毕竟这是一段不堪的往事,霍希有权利选择不说。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小冉。要不是她,我连祥哥的事都不会说,更别提答应专访的事了。”
“不用,不用,我也是举手之劳。”看到催浩然感激的微笑,小冉不好意思地说。
“她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我回归正途的动力。”霍希将她的柔荑攥在手心里,坦然地说。
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脸一下就憋得通红。
催浩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霍希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反而笑了,“你是不是想问,她如何劝服我的?”霍希的眼眸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浮在他周围的阴云正慢慢散去。
催浩然知道,带给他新生的是小冉。“也许小冉什么都没说,她自己就是劝服你最好的理由。”催浩然轻笑着。
“你只猜对了一半。”霍希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凄楚,“没有尊严的人生活是多么的悲哀,尤其是在那些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控制之下,在肉体的殴打和精神的凌辱之下……我做公关六年,亲身经历了这些非人的折磨,身体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我的心灵时常被自己反复拷问,身强力壮的我,即使没有文化知识,也可以靠力气做工吃饭,怎么也不应该吃‘软饭’,沦落到做‘鸭’的地步。与女公关相比,人们对我们这种人有更加强烈的歧视,我们也更加自卑。在这里,我想告诫所有其他男性,应该自重,自食其力,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的神情不无沧桑。喝了几口茶,他开始了辛酸而痛苦的回忆。
催浩然以为小冉是那个唯一带给他新生的人,却不知道如果没有纪祥,霍希这辈子都不可能过上人的生活,更谈不上与小冉比翼双飞了。
霍希在河北花荫镇上的一个农户家中长大,从小母亲就抛弃了他们,六岁那年,父亲再婚。不久,他多了个弟弟,后母便时常打骂他。一开始父亲还管一管,到后来也就放任后母对他的拳打脚踢了。高中一毕业,霍希再难呆在家中,那时候镇上兴起去深圳打工的热潮,霍希就成了其中一员。
跟着三个年龄稍大的老乡,在工地做工,可是包工头卡钱卡得紧,赶到春节前能把钱全都发给你,就谢天谢地了。夜里住的地方条件也不好,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工棚,臭气熏天。尤其到了炎夏,更是如同火上的蒸笼,闷得叫人没法活。
半年后,其中两个老乡决定走人,宁可空着手扫兴而归,也不再留下来受这种煎熬。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霍希的心也跟着离开了,但他不能回去,他比他们更可怜,因为霍希没有家。霍希只能默默流泪,一个人承受所有的孤独。
当晚,霍希带着孤独的眼泪,走在深圳灿烂霓虹的光影下,找寻自己人生的方向。
“我不能再做那个工地上的小苦力了,它让我觉得离这座繁华城市的距离越来越远。”霍希并没有因为心里有了主意,而欢快起来。他结束了脚下的路,却不知前方有没有活路走。
就在这时,一辆豪车在霍希身边刹住,一阵单用耳朵去听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打情骂俏传来,紧接着车门就开了,里面跳下一位身材壮硕的帅哥。他身穿亮丽的燕尾服、脚蹬尖头鞋、手戴劳力士表,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他面朝霍希走来,脸上的兴高采烈与霍希的迷惘忧伤,形成鲜明对照。他如一阵旋风似地越过霍希,留下一片淡淡的香水味儿,在空气里、在霍希的鼻尖飘荡。也许是从未接触过香水这种奢侈品,霍希头一次感到莫名的向往,向往着如果他也有那一身华丽的装扮,该有多好。
很快地,那个帅哥又如一阵旋风似的,倒了回来。
“怎么了,兄弟?无家可归啊?”他猜对了,霍希确实无家可归。
“你……你知道?”那时候,霍希还带着乡下人的胆怯羞涩。
他大方地一笑,“我叫阿达,在这一带上夜班。你长得这么靓,不如去做公关先生,一次可收入几千元甚至上万元。怎样,有没有兴趣?”
霍希从前或多或少听说过所谓的公关先生是做什么的,如果不是收入太诱人了,他一定会拒绝。
阿达似乎看出他的顾虑,笑着解释说:“这行其实也是个阳光向上的职业,不阳光、不向上的青年怎么会有女人喜欢呢,嘿嘿。”
阿达把他引进一家夜总会,与另外五名男孩集中在一起,首先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所谓培训,就是放同行的录像片给他们看,教他们怎么讨好客人;或在熟练者的指导下,把当成一门毫无感情投入的技术,来反复练习;模拟各种场景,训练表情步态。霍希记住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客人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能打听客人的情况,同事间也不准相互打听,每次服务所得的钱上交四分之一。
纪祥也是其中一位。那时的纪祥还是个愣头青,可看起来和阿达的关系挺好的。休息的时候,两人总是坐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话,纪祥总是很有眼色的为阿达打火点烟。另外三名男孩也想学着纪祥的样子,拍阿达马屁,可阿达理也不理。这让霍希有些糊涂,为什么同是拍马溜须,纪祥就能讨人喜欢?难道只因为他长相帅气,穿着讲究吗?
与纪祥的谈笑风生相比,霍希就显得缄默多了。许是他们的性格一个热忱一个安静的原因,两人很快成为了好友。虽然这个行业盛传,从来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金钱和欲望。
通过培训,纪祥的进步最大。“爹爹”和几位资深公关都说纪祥,天生就有一股子忧郁气质,很能打动人。
一个月之后,他们成为正式员工,有编号,有照片。客人通过照片选中了谁,谁就要提供服务。
霍希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接待的第一位客人,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矮胖黝黑、涂脂抹粉的香港女人。
霍希进门后,那位客人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喝酒。一看见霍希,便发出一阵冷笑。接着,老女人将一叠钞票摔到霍希脸上,将鞋子脱了,要霍希亲她的脚趾。
当霍希用舌头亲着那双臭气熏天的肥脚时,差点没晕死过去。他清楚地看见趾缝间、趾腹与足底交界处的皮肤均露出鲜红色的糜烂面,看起来会传染的样子,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香港脚。但霍希必须按照老女人的吩咐,用舌头慢而细致地在那些糜烂面上一一亲过,还要装作很受用的样子。
阿达曾说这是个阳光向上的行业,全他妈是谎话!
霍希一面做着表面功夫,一面在心里暗暗流泪。他以为亲完了脚趾,就结束了,没想到游戏才刚刚开始。
随后,老女人带他来到一家酒店。在那间豪华客房里,要求霍希做各种下流动作为她助兴,后来竟然拿出皮鞭和手铐来,狠狠地抽打霍希。因为嘴里塞着东西,霍希叫不出声,也不敢叫出声,直打了半个多小时她才罢手。
太痛了!
霍希瘫软在地,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狗,一只自甘堕落的下贱狗。
做这行的,心里的伤比身体的伤更严重!
回到租住的小屋,他拼命洗澡,狠命刷牙,想要把那令人作呕的记忆忘掉。这一次工作,足足休息了一个月,身体才恢复。当然,霍希也得到了六千块钱的酬劳。六千块啊,如果在工地做活,几年也赚不到这么多。平生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不干了”的念头又渐渐消亡了。霍希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等赚到足够多的钱,再想办法脱离这个行业。
可这足够多的钱到底是多少?
何时才能够挣足?
自己脱离了这个行业又能干什么?
有一次,一个叫罗姐的富婆包下整个场子,为开生日派对。
很不巧的是,就在那一天,霍希发着高烧,“爹爹”却不准假,硬要他去陪酒。
在最高档的牡丹包厢,十几个老女人欢聚一堂,个个妖形怪状、争奇斗艳,打扮得如同火鸡派对。
阿达、纪祥、霍希等靓仔一字排开,弓着身子鱼贯而入。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得罪客人,更担心一不小心犯了规。夜总会里面有许多严密甚至是残酷的纪律,谁要是违反了那是决不留情的。
众女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他们身上游走,人人心里都在物色着中意的靓仔。最后,还是寿星罗姐先开的口,“靓仔坐这儿来!” 她对着霍希说,并老道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霍希吓了一跳,没料到她会点自己,谁都知道罗姐是个很难应付的客人。他极不自然地坐到她腿上,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罗姐满意地大笑,“哎哟,还是新货呀!叫什么名字?”
“阿希。”霍希小心翼翼地回话。
来作乐的富婆喜欢同“仔”们打情骂俏,但一般不太关心“仔”的私生活,不想知道过多的事情,甚至有的富婆连“仔”的真实姓名也不想打听。富婆们平时称呼他们“仔”,或是取其名字当中的一个字,再在前面加上一个“阿”,如:“阿达”、“阿祥”,叫起来顺口又亲近。
罗姐仰脖一声大笑,如同巨浪捶打礁石一般,直震得霍希双耳轰鸣,“你们听听,他叫‘阿希’耶!多可笑的名字,阿希阿希,像不像拉稀拉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