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打电话过来的时机很巧,林言蹊刚被店长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训斥完,然后让她收拾东西滚蛋。
“林言蹊,我告诉你,电影票我已经买好了。你那个小破工作如果今晚还要加班,我就把你和你那个傻瓜店长一起丢进咖啡机里磨成粉,撒在你们咖啡厅门口的花圃里……”
“佳,我失业了……”言蹊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朝电话里说,企图唤起展信佳那一点微薄的同情心。
电话那头有几秒钟的沉寂,林言蹊还想说点什么,就听到展信佳无比兴奋地欢呼:“太好了!为了庆祝你脱离苦海,今天晚上请你吃大餐!”
林言蹊心里默默地想着……同情心这东西,不是人人都能具备的!
没过多久,展信佳开着她骚气的红色跑车,载着她的男朋友何遇,在商业街的某一家甜品店橱窗前找到了被一群小朋友包围着的林言蹊。
何遇趴在车窗上朝林言蹊打招呼:“哟,少女,你那颗童心又泛滥了啊。”言蹊很招小朋友喜欢,每次何遇都会嘲讽她,说,“因为你们幼稚到一块了,气氛当然欢乐。”
三个人找了家甜品店坐下,还没等言蹊坐稳,展信佳就开口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果然,秋后算账只会迟到,从不缺席!展大魔王是不会轻易被蒙蔽的。
言蹊花了几分钟仔细交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她发誓小学时写的流水账日记都没有如此详细过。
在说到见义勇为……最起码言蹊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展信佳严厉地斥责了她这种行为:“林言蹊,你缺心眼儿啊?你月薪多少就敢随便扶人!万一是坏人呢?万一她手里拿着的不是传单,是迷药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碰瓷?上个月我看新闻上说,一个姑娘就是这样被骗,后来她的每一个器官都互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说到激动处还拍着桌子壮势,言蹊连连往下扒拉她的手臂,抱歉地冲店里的人笑笑。
何遇拉过她的手:“这么多人呢,注意形象!姑娘家家气性那么大,看着我跟我做,吸吸呼,吸吸呼。”
展信佳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生孩子呢?”
何遇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默默地将她的手搁回她的腿上。言蹊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乐什么乐,继续交代!”
在说到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时,言蹊仔细回忆了一下他的长相。男人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嘴唇没有什么血色,鼻梁高耸,眉骨突出,有些像欧洲传说里的吸血鬼。言蹊这么想着,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正叼着吸管垂眸啜饮的何遇,和脑海里那张脸忽地重合。
何遇正在想事情想得出神,似有感觉,随意掀起眼皮就看见林言蹊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咬着吸管含混不清地说:“你看我干吗?继续说啊,难道是我的帅气影响到你了?”
“就你话多!”展信佳斜着眼睛看他,何遇勾起嘴角,笑得蔫儿坏。
何遇恢复了他一贯的痞气,那种相似感陡然消失,言蹊错愕,想着大概是自己看花眼了,继续往下说。
她老老实实地交代完:“就是这样,我被炒了……”
“这乡巴佬还敢打击报复?”展信佳怒了,正放狠话说要去把那家破店拆了,何遇抻着胳膊肘撞了撞她。展信佳不耐烦地挤开他,正欲发火,何遇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展信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林言蹊一脸郁悒地坐在那儿,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
展信佳“啧”了一声,稍稍放缓了语气:“行了行了,就那小破咖啡厅,累死累活就那么几个钱,不干了也好。别装可怜了,姐明天给你介绍份靠谱点的工作,收拾收拾,一会儿跟我去看电影啊。”
何遇瞪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展信佳顿时就炸了,回瞪他:“你行,你来!”
言蹊悄悄抬眼,脸上满是窃喜:“呃……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她赶紧掏口袋,抽出来一张传单,手忙脚乱地在桌面上铺好,送到展信佳面前,“那个女孩手里拿的传单,那时刚好有点饿了,等你们过来的时候就去这家店吃了个饭,正好他们招人,我就、我就……”
言蹊说着说着有些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何遇说:“呵,我说神经那么大条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受打击!就你急吼吼。”话毕,瞄了眼展信佳。
闻言,言蹊嘿嘿地笑了。展信佳看起来嘴上不留情面,话糙脾气大,但是言蹊知道,她是最心软的人。
展信佳:“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展信佳再三确认,林言蹊坚持要在那家店工作。最终是展信佳妥协。没坐多久,何遇借口公司有事要先离开,她们两人也准备去看电影。
“亲爱的,我走啦。”何遇笑着挥挥手。
展信佳还没消气:“快滚!”
“得嘞,老佛爷万安。”何遇连忙收起坏笑,夸张地压着嗓子回道。
何遇回到车上,坐在车里眯着眼睛抽烟,神情有些凝重。大概是思考得太过专注,烟在手指间灼了长长一截。他向窗外看了一圈,已经找不到展信佳和林言蹊的身影,转头看见烟灰掉在方向盘上,手忙脚乱地抽出一张纸小心擦拭。
直到看不到一点灰烬的时候,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展信佳有洁癖,程度简直令人发指,也不喜欢他抽烟。
他按照来的线路驱车离开,却来到了言蹊之前工作的咖啡厅附近。
将车停在路边后,何遇来到咖啡厅外,按照言蹊的叙述找到事发地点,抬起头在四周找了找,目光定在一个监控器上。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韩秘书,给我查一下今天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商业街327号商铺门口的监控录像……”
沈家工作室。
朵拉躺在工作台上,后脑上被掀开一块,露出里面复杂的线路,接驳着几根长长的数据线通向电脑主机。沈岫栩站在工作台一边,替换下她右腿上的破碎零件。
朵拉眼皮动了动,露出黝黑的眼珠,直视天花板上惨白的白炽灯光:“主人,我是不是闯祸了?”
沈岫栩没有抬头,拿起工具箱里的螺丝刀,专注对准,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嗯。”
“我怎么了?”
“膝盖上的零件和讯号处理器破损,小问题。”
“但是现在这样,看起来真像是生了一场需要做大型手术的病,你就是那个拿着手术刀的医生。”朵拉尽量模仿人类的语气开玩笑说,尽管她并不能够理解玩笑这个词语,但她知道,这能活跃气氛。
熟悉的语气、嗓音、说话方式,令沈岫栩操控着机械手臂的手一顿。
沈岫栩淡定地把脚背上的面板接回去,发出“咔嗒”一声,他道:“站起来试试。”
朵拉直直地从工作台上坐起来,那是一种不受肌肉牵连,单纯依靠机械动力运动的方式。
“对不起。”朵拉歪着头站在他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
她记得书上和网上那些知识,做错了事情一定要诚恳地道歉获得对方的原谅。
沈岫栩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一黯,轻轻垂下眼皮。
胃部突如其来的刺痛,令他猝不及防,他狼狈地弯下腰,手指紧紧地抠在工作台上。
朵拉看他弓着背,额头上也开始冒冷汗,明白是他的胃病又犯了。她跑到外间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沈岫栩一只手攥着玻璃杯,另一只手扶着墙壁出来就看到她正在料理台煮面条,脚步一顿,眼睛贪婪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机器人的外形是他按照模型比对制作的,几乎和真人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沈岫栩都会恍惚,以为那个人真的还活着,还在身边……
“主人。”朵拉端着一碗面条送到餐桌上,沈岫栩走过去看了一眼。大概是火开得太大,面汤煮得十分浓稠。拉开椅子坐下,他将手里剩下的半杯水倒进去,慢慢搅拌,朵拉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不一样……沈岫栩心里苦笑了下,玻璃杯搁在桌面上的声音有些大。
“主人,对不起。”朵拉眨了眨眼睛,口中道歉,脸上做出一种歉疚而自责的表情。
沈岫栩拿着筷子的手僵住了,肩膀瞬间垮下,整个人脱力似的靠在椅背上,右手无力地盖上脸庞,遮住眼睛。
“回工作间去。”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倦,朵拉毫不犹豫地转身执行。
他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后又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声音渐渐大起来,胸口一阵阵起伏,哽着喉咙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一不小心笑岔了气,引起一阵咳嗽,许久没有进食的胃也在此时开始造反,一种恶心感由下而上涌上来,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难受。他三两步奔到洗漱池边呕吐,劲瘦脊背在白衬衫上硌出一节节脊椎骨的形状。
沈岫栩撑在大理石台面,冷静地盯着洗漱池里混合鲜红血丝的液体,然后淡定地扭开水龙头。眼眶泛起一股酸涩,他闭了闭眼,一滴眼泪垂直坠落,溅在汩汩水流里……
漱过口,他重新吃起那碗面,面已经被汤汁泡得黏黏糊糊,沈岫栩似是没有味觉一般悉数往嘴里送。
他想,这世上最无可救药的,恐怕就是你清晰地认识到,现在你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自己给自己编造的谎言。而你却只能在无数次的自欺欺人和认清事实间,循环往复……
凉风习习,树冠硕大的泡桐树葳蕤丰沛,遮住了所有清亮的月光。路灯的光线发昏,浊浊地照出脚下灰白的水泥路。不知谁家电视机的音量有些大,空气中飘荡着几声锣鼓喧天的背景音乐。
“没到家?我都说送你,你非犟,你不知道夜盲患者在晚上等同半个瞎子吗?”展信佳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吼。
林言蹊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举在身前,仔细地盯着脚下的路。
她胆子大,但是唯独有些怕黑,因为对于像她这样夜盲的人而言,天色一旦昏暗下来,整个世界都像是笼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黑夜里,只要有光源,言蹊就特别有安全感,就像具备了趋光性的昆虫。
清树坪在栖临城最南边,与展信佳的住所是真正的一南一北。
“我手机有电……”林言蹊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旋即又想到展信佳不在面前,耸耸鼻子,“你送了我再回家,估计都快凌晨了,多不安全。”
“你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一路打着手电筒!你就算是背一台发电机都不够用!你还知道不安全!我都说了让你等着我去开车,我从车库一出来连个人影都没有了!你跑得真快啊!”
林言蹊被她骂得肝颤,下意识地瞄了眼手机电量,被那个红色的小闪电惊得一愣。电影散场的时候,明明还有78%的电量!现在都开始亮红灯了!林言蹊赶紧跑起来。
到了小区楼下,言蹊好不容易哄着展信佳挂了电话,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正在摸墙上的开关。
“回来了……”
林言蹊吓得跳了起来,惊魂未定之下一把打开了灯。
“妈,你吓死我了!”
张素秀白了自家女儿一眼,从餐桌上倒了杯水,喝了几口后,幽幽地说:“这个女儿啊算是白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不说,好不容易回了家,还嫌弃我这个黄脸婆……”
“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那是……那是因为工作!”言蹊提高音量,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有底气。
“你喊什么喊!”张素秀被她吓了一跳,顿时就恼了,柳叶眉倒竖起来。
言蹊没有把自己的工作现状告诉母亲,母亲至今不知道女儿已经被辞退好几次,言蹊看着母亲难免有些心虚。
“我错了。”言蹊苦着一张脸,老老实实认错。
张素秀还想刺她几句,卧室里林毓钟的声音迷迷糊糊传出来:“闺女回来了,你就让她去睡觉吧,一个劲地叨叨叨。”
“就是!”言蹊小声附和一句。在家里一向都是张素秀管教林言蹊,两人说不到两句就能顶起来,而林毓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性格温顺和善,也常常给言蹊解围,从小到大多亏了林父,让言蹊少挨了许多打。都说严父慈母,但林家是反过来的。
“死丫头!”张素秀扬起手作势要打她,言蹊赶紧躲开。
“女孩子家家每天这么晚睡,你看看你那黑眼圈,跟大熊猫似的,怎么嫁得出去!别到头来还得我们老夫妻养你……说你你还不耐烦,真没见过你这么脸大的……”
林母唠叨着进了卧室,那朵坠在粉红色睡衣前襟做点缀的丝带花,因为脱线此刻吊在胸前,随着她的走动晃荡。关门前夕,她又探出上半身,没好气地嘱咐:“厨房里有汤,特意给你炖的,喝了再睡。”
言蹊晃到厨房,将倒扣在汤碗上的盘子拿开,淡淡的党参香味随着翻滚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将近凌晨,也不知道妈妈看了多久的火……
言蹊轻轻拉开凳子坐下,慢慢喝起来,浮着油花的鸡汤很清亮,鸡肉炖得很烂和党参糅合在一起,稍微有点苦涩。言蹊耸了耸酸涩的鼻子,腾腾蒸汽熏得她眼眶有些发热。
她心里有些难过,觉得自己真是太狼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