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屋出来的时候,陆梧陆陆续续听到许多的宫人用分外艳羡的口吻谈及璇玑夫人,都认为她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了,能拥有一个帝王全身心的爱。
陆梧听在耳里,悲在心上,忍不住对身旁的后卿唏嘘道:“那是爱吗?囚禁犯人也不过如此了吧!只不过这个监牢要华丽一些罢了。”
后卿侧头看了他一眼,难得赞许道:“总算说了一次人话。”
陆梧:“……”
虽然陆梧对璇玑夫人的样貌极为好奇,但因着当晚申帝夜宿金屋,纵使心中再迫切地想要知道内情,也不得不暂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翌日,在确定皇宫中并无得道高人和任何神族的气息后,后卿直接在琴音中加入了睡眠术,让整个皇宫的凡人都陷入了沉睡,随后便带着陆梧径直进入了金屋。
金屋之内璇玑本在书桌旁准备提笔记载今日后卿的抚琴之音,却不曾想到竟看见有陌生男子进入了屋中,她下意识地便遮住了自己的面容,急声道:“二位快些出去,要是被陛下发现你们擅闯金屋,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们的性命。”
后卿笑了笑:“夫人莫怕,刚才本尊……我弹奏之音已经让整个皇宫的凡人都陷入了沉睡。我们来寻夫人是为了两件事,其一是我想向夫人借一些妖力,其二……”
陆梧立马上前补充道:“其二是我想请夫人允许我替你画一幅画,将夫人现在的模样和妖身的模样都一并入画。如果夫人肯答应的话,我们愿帮夫人完成你的心愿。”
璇玑怔了怔,先踱步出了金屋,见所有的凡人当真都气息安稳地沉睡后,她方才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当真什么都可以帮我办到吗?”
璇玑说,好友轻语是一只黑色冰蚕,道行比她略高一些,性子极为洒脱,一心只想看遍世间山水、吃遍世间美食,是以在能化为人形的当天便离开了羽山。
与离经叛道的轻语所不同的是,璇玑算是妖族中难得听话的乖孩子,长老们说凡尘人心险恶不适合性子单纯的她,她便一心一意地修炼并不被红尘所扰。
但轻语是她最好的朋友,璇玑不放心轻语一个人在凡间,是以当数年后璇玑也能幻化成人形的时候,便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羽山想要去寻找轻语的下落。
也就在那时,她遇到了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申帝孟析。
他因深受上一代国君的恩宠而被申国其他皇子妒忌,被暗算受了重伤,已在奄奄一息的边缘。
璇玑虽是妖,却性子纯善,她不忍他横尸荒野,便出手救了他。
妖怪幻化成人几乎都是世间罕见的绝色,再加上她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救了他,后来疗伤日子中的朝夕相处,孟析便对她动了心思。
这世间有的爱情是温柔而美好的,有的爱情却是霸道而决绝的,孟析刚好便是第二种。
他知道一旦伤好,她便会离开去寻找好友,他便每每趁她不注意之时故意弄裂伤口,就算血肉模糊疼痛万分,只要能多留她一日,他也在所不惜。
璇玑察觉不对,问他是否是故意在弄伤自己。
孟析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问他:“为什么?难道你不疼吗?”
孟析郑重而坚决地握住了她的手:“再疼也比不上你离开我的疼。”
彼时璇玑并不太明白感情之事,是以越发懵懂地看着他道:“那为什么我离开你,你会疼?”
孟析吻了吻她柔软的鬓发:“因为我爱你,因为孟析爱璇玑。所以你一定不能离开我,你离开我的话,我会死的。”
璇玑起初不怎么相信孟析的话,在她的想象之中,生命是很可贵的,而死亡却是很可怕的,怎么可能有人会自己去寻死呢?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日当她决定彻底离开他的时候,孟析居然快马加鞭地追上了她,然后分外决绝地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没入了自己的腹部。
鸦声凄厉,寒风猎猎,他微笑着对她说:“璇玑,我说过的,如果你离开我的话,我会死的。”
那样多的血,浸透了他华丽的衣摆,也染红了他足下的土地。
璇玑吓坏了,她下意识地便想用妖力替他疗伤,但孟析却固执地拉住了她的手:“没用的,就算现在治好了,他日你若离开我,我一样会死的。”
因为两人靠得极近的关系,那一刻璇玑清楚看见了少年眼底的疯狂和认真。
自此,璇玑终是不敢再提离开。
她想,凡人一生须臾几十年,他既那样执着,她便陪伴他到一生结束吧,在那之后,她再去寻轻语。
可让璇玑万万没想到的是,孟析的疯狂却远不止这样。
他带她回到申国京城之后,起初只要璇玑高兴,他便允许璇玑随意外出。但璇玑本就生得美貌,每每外出总会有人借故搭讪,甚至还有勋贵寻问到他府上,孟析便不再允许璇玑外出。
“为什么不能出去?”璇玑蹙眉看他,“你不是说过,只要我高兴,不管做什么都好吗?而且我都和城东的琴师约好了今日要切磋琴技。”
“城东的琴师?”孟析黑眸越发深邃,“是男的还是女的?”
璇玑没有察觉到他的不高兴,当即便兴致勃勃地对他道:“是男的,却比女子还要漂亮,他比我弹得好多了,我很喜欢他的琴音。”
孟析轻声诱哄:“那个琴师今日启程回老家去了,才派了人到府中传话。”
璇玑半信半疑:“怎么会这么突然?”
孟析笑道:“我也觉得突然,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门房问问。”
璇玑有些失望,去问过门房当真如此后,她便不再闹着外出。她出去本就是为了那卓绝的琴音,既然那人不在了,她也就不想出去了。
只是很久之后,璇玑才知晓,门房是孟析的人,自然孟析让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而那琴师也并非回老家了,而是当晚便被孟析派的人送上了黄泉,只因为她的一句喜欢。哪怕她的那句喜欢单纯是为了那个人的琴音,孟析也不容许除他以外有任何人吸引她的半点注意。
也正是因为如此,孟析不再允许璇玑外出。
若璇玑按捺不住寂寞胆敢私自溜出去,孟欣便会让人当着她的面将侍候她的那一屋子宫人都统统处决。
他说,他不怪她,一切都是那些奴才没有侍奉好她的缘故。若她当真在宫中开心惬意,根本不会有想要随意外出的念头。
璇玑是极为爱惜生命的妖怪,昔年羽山的一花一木她都舍不得伤害,更别提让她背负那样多沉重的人命。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她只是偷偷出去看了一下元宵灯会,并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流,但这些人却因她而死。
孟析舍不得伤害她,舍不得生她的气,于是其他人便成了他理直气壮的发泄对象。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孟析的温润外表下的心狠手辣,为了不再有无辜的生命受罪,璇玑便上前亲昵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对他温声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往后也不会再随意离开,你也答应我不要再随意杀人了好不好?”
虽然孟析知道璇玑是为了他人性命才会对他服软,但她终究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她肯安心留在他身边,于他而言便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他嘴角微翘,轻轻将她拥在怀中:“昔年汉武帝曾对阿娇皇后许诺,若得阿娇为妻,必铸金屋藏之。今日父皇身子越发不济,待到他日我荣登大宝,我便效仿汉武帝给你建一所金屋,把世间最好的宝贝都放进屋中供你赏玩,好不好?”
璇玑其实想说,比起奢华无比的金屋、价值连城的珍宝,她更想要的是自由,哪怕一点点也好。
可那样的话,她到底还是不敢对孟析说,她已经不想要再次看见那让她痛心疾首的鲜血了。
所以那天的最后,她只能一一对他点头,对他说:“好,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听从他的话,再没有离开过,而孟析也遵守诺言,在登基当天便下令让人给她建造金屋。
那会儿孟析本是想一意孤行地立她为后,后来却想到,如果璇玑成了皇后,就势必要时常接见那些勋贵夫人,还要在举国同庆的节日与他一起曝露在人前。
她是他的宝贝,他舍不得她受半点累,更不愿意她曝露在人前,她的美貌,她的一切,只能是他一人所有。
是以在几经思考之后,孟析立了另外的女子为后,而让那女子为后的唯一条件便是让她在后宫好好照顾璇玑,若璇玑出了事,她和她的家族皆不得善终。
这是极为苛刻的条件,可那姑娘却依旧含泪答应了,璇玑在她眼中看到了孟析看自己时一样的眼神。
璇玑对孟析说:“皇后是个好姑娘,她也很爱你。”
孟析不屑一顾:“可她终究不是你。”
璇玑咬了咬嘴角,想要说的话,再一次被他堵了回去。
为了不让皇后难做,也为了安抚孟析的情绪,随后的日子璇玑便一直安静地待在金屋。
可尽管如此,孟析依旧不满,他能清楚地感觉璇玑还是不爱他。
不管是他将属国进贡的珍宝捧到她面前也好,还是将世间美味都亲自送到她唇边也罢,她会优雅温柔地对他笑,可是那笑容却没有半点旖旎爱慕。
他问她:“璇玑,我对你那么好,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就不肯爱我一点呢?你可知世间有多少女子想要帝王的专情,又有多少姑娘羡慕你的盛宠,可你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快乐呢?”
璇玑几番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少年写满痛苦的眼,看着周围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为长长的叹息。
她说:“陛下,我很爱你,我也很快乐。”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她信他的真心,却更信他的暴虐无情。
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留下她的砝码罢了。
他给她的都是很好很好的,却唯独不曾问过,那是不是她所喜欢的。
语到最后,璇玑说:“我的心愿便是让孟析忘记我,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迁怒到其他的人,皇后是个好姑娘,她值得被温柔相待。然后我想寻到好友轻语,带她一起回羽山。”
陆梧一脸感慨地看着璇玑:“嘤嘤嘤,璇玑夫人你真是太善良太温柔了,我……我不如你。实不相瞒,刚才在听的过程中,我很多次想要去打孟析来着。”
后卿一贯是淡定出尘的,但此时此刻他漠然的神情也终于有了一丝龟裂:“难道你的愿望不应该是干掉孟析,或者让他生不如死才对吗?而且同样是妖,你看看你的前辈妲己,生生玩坏了一个殷商,而你居然被一个凡人囚禁!姑娘,你真的是妖而不是西天来的圣母娘娘之类的吗?你被他以爱之名囚禁伤害了这么多年,居然不仅没有半点怨恨,只是想让他忘记你?”
来到久违的蓝天之下,璇玑眯着眼感受了一下阳光的温度和清风拂面的微凉,这才缓缓摇了摇头:“不用了,不管他对外人如何,他始终不曾亏待过我。我不懂七情六欲,自始至终都没爱过他,我们相处这几年,他其实痛苦早已多过了快乐。”
恨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原谅却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
但他们面前的这个姑娘,却做到了。
这样的做法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愚蠢甚至懦弱的,但陆梧却觉得,如果多一些像璇玑一样豁达的人,这个世间应该会更加美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亦会更加轻松愉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