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应该是从破晓时分开始下的,她虽看不见却也晓得,日月交替之际正是除魔诛仙的好时候。
这场雨来的甚为及时,散逸着的魔气被天水净化后,变成屡屡青烟转而与残存的黑气相搏,偶有凝成巨大人形的魔气在天水和青烟的双重夹击下也无所遁形,仅需一瞬便会泯灭不见。
跪坐于天地之间的少女,能够想象此间万魔在法阵之中溃散重生的模样,却全然不知此间胜景之下弥留的离别之意...
无法回应的期许和不可逆改的别离,本就是这世间最为可怖之物,即便是天上地下最为厉害的尊神也会为之遗憾。
遗憾今生无果,遗憾来世无缘,更怕往后的路,留她一人负重而行。
尊神微微叹息着,少女侧耳倾听着。
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烦忧,良久,脆铃阵阵终是盖过了那层层叹息,尊神终于下了决心,少女的焦灼也有了缓和。
她蹭着地面往前挪了几步,直至碰上那只滚烫的手。
今日的他似乎与往常不大一样,少女一愣又往前贴近几分,男子因着此事心情大好,轻笑着唤她一声“小蝴蝶”。
那轻笑听在少女心中比之脆铃还要悦耳几分,自是疑虑全无,她重重点头应了一声“嗯。”
男子并没有接话,只是慢条斯理的替她擦去污垢和血迹后才问道,“想看看我么?”
“嗯!”少女一激灵直接挺直了身子,并补充道,“想!”
“好。”
这次男子应的爽快,做的也利落。
只是光华褪尽,少女眼中的澄亮也跟着褪尽了,那双妙目所映出来的光色比之男子的脸色还要白上几分。
怪不得他的手温与往常不同,怪不得那天水会滚烫如斯,怪不得他突然要复明自己。
那苍茫天际飘落下来的根本就不是雨水而是他的精血!
而天上地下,能够使上所有精血的术法,也只有那一种!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那么笨?
她瞎了千年等了千年盼了千年,竟只能睁眼瞧一瞧她的尊神燃尽自己渡化万魔?竟也完全听不出她的尊神在跟自己告别?
“做什么要哭。”男子替她拭去血泪轻声道,“无需担忧,我睡一阵子便好,此间你好好修行,莫要再偷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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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年后
凡世、祈国边境
峻岭万重山万重,迷雾万簇雪万丛。
陆长青孤身置于险境已有两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还保有意识,只不过此时的意识于他而言算不得良善之物,人之将死,伤痛缠身,意识大约只能算是惩戒吧。
惩戒他不知好歹,惩戒他背恩忘义,告诫他不得善终。
不过这样也好,他不惜跋涉千里又赔上旁人的性命,不正是想再见她一面么,有意识才能有希望,有希望才能维系心灯不灭...
只是,所得皆所愿这等好事并不会应在他身上,陆长青早该知道,此间不过一梦,是梦终究会醒,可他没想到是,自己居然会被疼醒。
这便是痛彻心肺吧,陆长青身陷囹圄却不忘打趣自己,肺都要炸了,早知这般疼,还不如让他死在梦里,或许还能见她一面!
“请老夫人放心,没有您授意,陆小将军定走不出这军营。”
陆长青心中很不服气的想,他何止是走不出军营,他连床榻都下不去!
此时此刻,陆长青的周身约莫被下了三十一根银针,这些银针扎的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全身麻痹形同废人,唯有耳力还在,却是听到了白芯蕊那个白眼狼的声音。
陆长青翻了个并不存在也没人看见的白眼,开始盘算,这白芯蕊就算活得久了想找些不痛快,也不该找到他头上啊,莫不是她乃是敌国细作?
但以白芯蕊的智力,做细做这种活计应当比找他不痛快的可能性更低,且听她言下之意,竟是受了祖母授意!
这下陆长青就更郁闷了,祖母有什么理由需得算计自己唯一的孙儿?
与梦境有关么?
陆长青稍稍回忆着,梦中的自己虽被白雪淹没,但整个身子几乎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梦里的他一直在伤怀却是忘了究其原因,自己何以会被伤成那样?
难道是南蛮攻了过来?
可若南蛮攻过来了,祖母更没有理由要将自己以废人之姿困于军营,两军交战,最忌讳的便是主将成为活靶子。
陆长青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的祖母作为一军统帅,不可能不明白,更不可能会做出此等蠢事,若有外人,或许会说祖母那是为了保他性命阻他上阵杀敌,可陆长青自己到死也不会忘记,三年前,陆老夫人要带陆长静随军出征的情景。
那时的陆长静才堪堪一十三岁,陆长青看后悲愤不已,甚至说出了,'祈国大军拥有祖母这样的铁腕统帅乃是幸事,可陆家拥有您这样的铁血家主实属不幸!'这种伤人伤已的话。
过往种种无需多想,但陆长青认为,那样的一个祖母,断不会在两军对垒时,将自己困于军营。
那么由此推断,南蛮那边暂时无碍,而能让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祖母失了方寸,只能是因为那件事。
而在此时,白芯蕊适时开口,她悠然说道,“我知你修习的道法不是凡尘之法,但人终究要被脉络和穴位支配,你若想冲破这缠丝针,至少得舍了七成经络,而经络一损气血定然不畅,十成功力剩下三成不到,即是走出这军帐又能如何。”
陆长青自是不能回答,只能听之任之。
“我知你已转醒,也晓得你听得见,我既应下了老夫人的话,必然不会放你走,你且好好养着别再折腾了。”
“......”明明自己才是被折腾的那一个,怎的在白芯蕊口中,自己偏成了折腾人的那一个了!
陆长青更不服了,他如今僵硬的如具冷尸,还要如何才能不算折腾?
自断经脉么?
陆长青冷哼一声,开始尝试运气,白芯蕊所说不错,三十一根银针确实不是闹着玩,若用寻常之法连汇聚灵力都难,更别说要在满是荆棘的经脉中将这些灵力循环运作起来。
可他所修之法毕竟与凡间武学不同,凡间武学多以招式见长,'运气'不过是辅助,而仙法道术多以灵力支撑方能施展,所以'运气'乃是根本,既是根本又是命门,自然不会被轻易拿捏,白芯蕊只封他要穴确实困不住他。
但要强行冲开银针,还是有些风险的,他此时全身麻痹,若是控制不住灵气致使它们在体内乱窜的话,说不好会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此等风险他却然不敢轻涉,但虚张声势他还是敢的。
陆长青料定白芯蕊不会由着他自损,便佯装使力,不消片刻,白芯蕊果然急了,“你是听不懂话,还是嫌命太长?”
“......”陆长青不能言语,但初见成效,他有些得意,便默不作声的继续使力。
“你们陆家...当真好骨气。”白芯蕊气急竟是憋出了一筐眼泪,他虽不甚了解陆长青的脾性,但对陆家其他人的脾性还是很熟悉的,对于连万分之一希望都敢去闯一闯的陆家男儿来讲,损上七成功力确实算不得什么,可她既然答应了陆老夫人护他无虞,定不会由他自损而后带着一身的伤奔赴敌营。
白芯蕊手持银针再一次扎在了陆长青的身上,一针封耳识,两针封神识,三针下去,陆长青就再也不可能使出任何花招了。
只是她终究慢了一步,陆长青在昏睡前优先夺得了话语权,“白芯蕊!你这名字里足足有四个心,不成想竟是个缺心眼。”
“......”举在半空的银针一个没捏稳,竟直直插在了陆长青的脸上,陆长青深吸一口气差点没吐出血来。
“赶紧给我撤针!”
“你方才说什么?”白芯蕊有些恍惚道。
“我让你撤针,我说你缺心眼。”陆长青怒不可竭,幸而这针扎在了没有穴位的脸上,若碰巧扎在什么死穴上,他岂不是死的很冤枉!
白芯蕊无暇关心陆长青,她只是边回忆边回答,“你说的没错,我却然是缺些心眼的,从前也有人这般说过。”
“我三叔说的吧,这次又得了什么消息,让我祖母不惜困住我也要去涉险。”
白芯蕊一愣随后问道,“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我三叔说你缺心眼,还是知道你们密谋困住我是为了寻我三叔?”
“不错,但你既然猜到了,我更不会放你走。”白芯蕊终于回过味来,她抽出扎在陆长青脸上的银针,准备接着施针。
“所以,你就让我已然五十九岁的祖母去,那可是你自己的爱人,你为何不自己去寻去闯去跋山涉水去赴汤蹈火而后闹个天下大乱呢?”
“是我没本事。”一滴清泪混了多少悔恨,可陆长青却是看不见的,他仍旧声色俱厉地说,“你本事大的很,留我耳识和神识不就是想做两手准备?若提前将我弄晕过去,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你且说来听听,去与不去我自己判断。”
“......”白芯蕊似乎被戳中心事,良久无语。
“你再好好想想,此番我祖母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还能与我那三叔处在一起么?”陆长青知道自己太过迁怒于她,于是放轻语调颇为耐心的劝说,“多个人总归多份希望,若能顺利救出三叔,我也算功成身退了,求仙问道可比在边陲喂虫子好太多了,你说是不是,而且我师父都等了我三年了,我也不能一直让她等下去,你说是吧。”
在陆长青的循循诱导之下,白芯蕊慢慢吐出实情,果然是陆家三子陆怀义有了消息,他自小离家,对这个三叔并无特殊情分,甚至连印象都是模糊的,但陆长青还是决定走这一趟,这一趟不是为了救谁,而是要将陆老夫人及早拖出险境。
三年前,他不知全貌说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而三年后,他十分笃定,祈国不能失去护国大将军,陆家军也不能没有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