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子跑了！这个消息让我险些跌坐在田里。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早就听说侉子女人心狠，一有机会就丢下孩子出走，这个地方侉子逃走已经不新鲜，父亲也一直防着，但还是没能防止悲剧的发生。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我可怜的侄儿。母亲不在，谁来照顾还在吃奶的你。我顾不上家里的事，扔下锄头就往鹅儿坪赶，两个孩子丢给他们的奶奶照看。娘家出这么大事，我必须立马赶过去看看情况。
我赶到鹅儿坪，看到你的第一眼不禁失声痛哭，眼前的场景让我无法接受。两天前你的母亲离开，亲戚邻居倾巢出动寻找，你被交给本家的瞎四奶照看，四奶眼睛很差，冲奶粉时错把洗衣粉喂到了你嘴里。眼前的你浑身肮脏，虚弱嘶哑地哭个不停，四奶怎么抚慰都没用。
侉子被卖卖到了邻省的一个地方，寻找的乡亲们遭到了当地群众的围攻，当地公安来了后说，被拐妇女是受害者，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去，不受别人强迫。侉子说自己是受不了才跑出来的，死活都不会再回去。乡亲们好话说尽也没用，又敌不过当地人和警察的势力，只能无功而返。
闻讯赶来的亲戚们围坐大哥福军家的炕头上，议题自然是涌军的孩子如何安排的问题。众人长吁短叹，也没有一个能拿出解决方案，最后还是父亲向荣开了口，他首先问福军两口子能不能帮忙带孩子，福军两口子好像商量好了一样，直是流泪叹气，哭诉孩子多日子难过，话里话透着难为和无奈，始终不说一旬应承的话。显然这不是一个便宜，谁也不会争着抢着要。大哥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去年又从外地抱养了一个女儿，家里负担确实不小。大哥已经间接地表明了态度，该考虑的只能其它几个姐妹。大姐玉叶家里有两儿两女，自然把目光转向孩子较小的两个妹妹，二姐金叶和我。我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其实他最想托付的是二姐金叶，二姐有三个孩子，几年前搬去了县城，二姐夫有开拖拉机的手艺，家里条件相对较好。金叶脸上露出了难为的神色，嗫嚅着说这事得跟自己的男人商量。屋里的人一时又陷入了沉默，事情比向荣想的要困难，毕竟是一张嘴，对于普通的家庭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还要考虑另一口子能不能接受。我感到悲哀又愤怒，这么一大家人，居然没人在关键时站出来。而且他们的眼光投向了我，意思很明白，觉得我和天梁有宝龙宝凤两个孩子，负担相对要轻一些。望着父亲那愁云满布的脸我心如刀割，父亲娶过两个老婆，却打了半辈子光棍，平时缺吃少喝，身体多病，实在不忍心他为了孩子的事再操心。二哥半精不明，确定没有能力把这个独苗单独扶养大，而这个孩子也是二哥全部的希望。我当着众人的面征求了天梁的意见，天梁生性善良憨厚，家里的事也都是我拿主义，但这件事必须要经过他的同意。我当着众人的面问他也是有私心的，生性善良的他肯定顶不住这样的压力。果然天梁支吾嗫嚅了半天，表示我怎么做他都没有意见。既然事情就这么定了，家庭会议也在部分人如释重负的叹气声中结束。二姐追到院外叫住我，说虽然孩子是你抱走了，以后有难为的地方二姐也不会不管。我无话可说，谁都知道抱走的和旁边帮衬的区别有多大。
父亲一生娶过两个老婆，第一任老婆过世后娶了娶了第二任，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先后生育了我们姐妹五人。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了，那时大哥只有十九岁，已经出嫁的大姐十七岁。父亲拉扯着我们姐妹几个艰难过活。那时的冬天特别冷，我披着一件遮不住腰腹的破烂棉袄奔跑玩耍在村里的街道上，冷到浑身打颤也不懂回家，干活回家的二哥把半身****几乎冻僵的我背回了家里。那时候我奶奶每晚都会做蒸南瓜或盐汤蘸莜面这些当时已经是美味的吃食，和二姐狼吞虎咽地争抢过后，我便吐得一塌糊涂，起初奶奶以为是吃了坏掉的老南瓜，后来经常呕吐，二姐每晚都要用鼻子闻是否有怪味判断我是否要呕吐，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经常受凉导致的。镇上的二先生给我看过病后，摇头对父亲说这个孩子要小心将养，要不寿命肯定长不了。大哥在母亲去世几年后把嫂子娶进了家门，大嫂也是从小没了娘，独自拉扯着几个弟弟，她也很明显地偏顾自己的娘家，给自己的几个弟弟做了一双又一一双的步鞋，对我和二姐身上的破衣烂裤视而不见。大哥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也把心思转移到了自己的小家，在自己老婆的影响下，甚至嫌弃几个弟妹到自家吃喝。二姐十四岁那年，因为家穷也早早出嫁了，幸好还有父亲和奶奶照顾。我慢慢地长大，家里的活几乎样样拿手，成了远近闻名的巧手闺女。此时已经成年的二哥没有人管束，养成了嬉皮浪荡的性格，整天和一帮年轻人厮混在一起，晚上也很少回家，村里也不时传出他和寡妇们的风言风语，父亲气得几乎咳血却没有一点办法，毕竟他已经到位了不适合管束的年龄。
父亲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是隔壁村的一户人家，家境还算不错，见过一次面以后，我对那个小伙子很不满意，总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父亲觉得不错，就极力张罗了起来，对方把财礼都给了，双方老人把日子都定好了，却做不通我的思想工作，最后我以死相逼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父亲干活结识了一个西边的老头，两人聊得十分投机，细说之下才知道这个老头的大儿子和我年龄相仿，因为家穷至今没能娶上媳妇，两人就有了结亲的想法。我和天梁见面后觉得很满意，他个头不高，憨厚老实的样子让人很安心，于是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天梁替父亲还清了欠人家的彩礼钱，就用一头大黑骡把我接进了家门。
天梁家的状况让人触目惊心，除了他的大姐二姐已经出嫁外，炕上地下满是或卧或爬的弟妹。婆婆常年卧病在床，家里的活儿几乎都是由公公和天梁操持着。为了补贴家用，农闲时天梁还要和二弟到邻村的小煤窑下井，窑上签的死亡契约令人心颤。我和天梁辛苦操劳两年，家里的情况没有任何起色，我狠下心要求单过，天梁拗不过我，只能拧着眉头把家分了。
另过后我和天梁起早贪黑，养猪喂鸡，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同时我的肚皮也日渐鼓胀。初孕让我们欣喜若狂，得知怀得是一个男娃更是喜不自禁。谁知道这个小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怀孕期间经常流鼻血，检查出我有先天性心脑病，生育会有很大危险。放弃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为了安全我还是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生产过程中我突然鼻血不止，勉强把孩子生下来，血却无法止住，我靠血贩子那里买来的血维持，两天失血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家里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二哥涌军不抱什么希望地给我服下了一个不出名的医生配的草药，没想到服药后果隔天就见效，血慢慢止住，脸色也慢慢恢复血色。涌军和天梁轮流照顾了两个月后，我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你来到这个家时，家里条件还算不错。我和天梁辛苦经营几年，还上了所有欠款，家里也相对富裕了些，在沙梁上圈起了三孔新窑，你姐姐宝风也四岁了。我和天梁把你接进家里，天梁的亲戚们自然有些看法，不过毕竟是我们的家事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刚开始天梁还不能接受你，有一次我忙着干活让天梁去给你喂奶，一回头发现你被放在枕头围成的窝窝里，奶瓶早已歪倒在一旁。时间一长，憨厚善良的天梁对你也爱不释手，跟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
高龄产儿，加上缺乏母乳滋养，你的身体羸弱不堪。同龄的小孩可以坐立时，你还支不起脖子；他们满地乱跑时，你勉强坐直了身体。我小心抚养，你纤细蜷缩的四肢却没有舒展的迹象。镇上的医生说弄不好是佝偻病，连续打了十几针疫苗后才勉强恢复成一个正常婴儿的体型。我无意之中发现你竟然还是个近拳（视）眼，你习惯把玩具凑到眼前端详。我心中苦涩，你不但被亲娘抛弃，还是个有缺陷的孩子。在这个靠体力与天争食的农村，你该如何度过这艰难的一生呢？我的心无数次被眼泪淹没。
侉子跑了以后，涌军没多久就变回了以前的光棍模样，仍旧胡吃海喝，游手好闲，更有了破罐破摔的态度。孩子送到我家后，他从来没有来看过一眼，没有一点要承担责任的样子。父亲气得差点旧病复发却拿他没办法。本家的长辈们看不得他堕落的样子，提议给他另娶一个媳妇，家里有个女人，至少可以让他收收心，再说涌军还不到四十，众人实在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打了光棍。刚好有人打听到县城附近村里有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细一打听所有人都连连摇头，这个女人有抽洋烟的恶习，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因为这整天鸡犬不宁。涌军不管这些，坚持认为别人的反对是跟自己过不去，在父亲面前哭天抹泪。几个长辈也劝父亲，涌军这样的条件也找不到什么称心的女人，好赖给他娶下，也算是对他死去的娘有个交代，以后的日子就全靠他自己了。
洋烟鬼过门后本性难改，为了吸毒整天逼着涌军出去弄钱，治军曾把一幅新箩筐送人，给洋烟鬼换了一颗西瓜解渴。他们的作法让乡村们嗤之以鼻，也把父亲气得半死。洋烟鬼最终还是打上了新窑的主意，新窑是涌军结婚后父亲帮着建的，还没等搬进去侉子就跑了，作为涌军的唯一家产，亲友们极力他反对卖掉。涌军执意要卖掉，把亲友们的劝说都当了耳旁风。知道卖房的钱的钱很快会被挥霍一空，父亲在第一时间招开家庭会议，逼迫涌军支付孩子的抚养费，涌军顶不住众人的压力，出钱给你买了四十代袋奶粉。这是你被送到我家涌军作出的唯一的补偿。
不出所料，涌军两口子没几天就把卖窑的钱花得精光，又恢复了以前打打闹闹的状态。不知是听了谁的劝说，涌军突然跑到西天泉村说要把你接回去。这样的要求让人哭笑不得，都知道他家里那个不是什么善茬，你回去肯定没有好日子过。涌军态度异常坚决，说自己的孩子哪有总寄养在别人家的道理，现在孩子大了一些，家里也有了女人，理应接回去抚养。涌军的话荒唐以无可挑剔，父亲接接走自己有儿子，于情于理都让人没法拒绝。我和天梁抚养了你三年，已经培养起了割舍的亲情，尤其是知道你回去以后只会挨打爱骂，心像是刀搅一样疼。我拗不过你父亲的愚蠢和蛮横，只能含泪把你交给涌军。临行前我给你换上全新的衣服，整个人哭瘫在门口。涌军悄悄避开了这样的场合，他用身体的劳作掩饰了内心的伤感。
卖掉新窑后涌军没有地方可住，老窑在父亲搬走后已经破败，再加上村里人瞧不起他们，没有人跟他们搭话，他们最终搬到洋烟鬼前夫留下的房子里。你被接回去久，就有知情人说洋烟鬼劝涌军把你卖掉，理由是你有心脏病迟早养不活。当时你爷爷向荣在县城里靠捡破烂生活，他每天心急如焚，有空就在涌军他们那个村子周围转悠，遇到熟人就打听涌军家的情况，听说你后妈的几个孩子欺负你，更是吃不下睡不着。一个烈日炙烤的午后，他远远望见河滩上个人影，心里想着可能是你就跑了过去，果然是你一个人在泥地里玩。你被剃了个马马虎虎的光头，干瘦的身上套着件破烂的大背心，赤脚上布满污泥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伤疤。几个月不见，你和在我家时完不是一个样子，这样下去恐怕你的小命也难保住。你爷爷一把拉过你，看着四下没人背起你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年老力衰的他精疲力竭，最终拦下了一辆路过的拖拉机，好心的司机一直把你们爷孙俩送到我家。你爷爷不忍你受苦，冒着被涌军找麻烦的风险，把你偷偷接到我家，央求天梁收留你，生活费他来想办法。天梁见不得岳父求人的可怜模样，加上他也很惦记你，你被接走后变得神情恍惚，他就当场就表示愿意抚养你。涌军并没有像我们料想的那样上门要人，而是不管不问，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至少洋烟鬼不会再拿你的事找他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