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历十月初十,蒋骁从睡梦中醒来,尽管裹着棉被,但依然有寒气儿在他周身徘徊,他微微皱眉,坐起身看向窗户,东北刮来的冷风正都前呼后拥从微窄的窗户缝挤进来,窗棂被吹的呼呼作响。他拾起床柜上的金框眼镜,衔怒的双眼转向门口,像孙悟空练得火眼金睛后的怒发冲冠,那扇实木门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他来到一楼客厅,目光正好撞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女佣打理着桌上的水仙花梗。
“给我过来。”蒋骁命令般的口吻要求女佣过来,女佣听见便转过身来。
这是大概十七岁的女子,身形娇小,乌黑的头发留到肩颈,额前的刘海称的她皮肤很是白皙。她有一双明丽的杏瞳,眼尾略微上翘,溜圆的鼻,粉红的唇,生得一副喜像,娇而不媚,如果笑起来,一定十分好看。她脚步很轻,走过去冲蒋骁恭敬一礼,“四爷,您有什么吩咐?”
蒋骁却劈脸就是个耳刮子打在女佣脸上,女佣不禁后退几步,脸巴子瞬间铺满了红,她想用手敷脸,却又缩了回去,头低地更低,不敢吱声。蒋骁扶了扶眼镜,抬手指着他的卧室质问女佣,“窗户是怎么回事儿?天儿这么冷,你是想冻死我么?”
蒋骁的声音越来越大,女佣只是缩的更低,两只白嫩小手紧紧拽着衣角,斟酌半天,支支吾吾一句,“四爷,昨天您锁了门,阿妘进不去......”
蒋骁皱着的眉毛微展,一想话的确属实,他昨天喝得烂醉,向来习惯锁门,倒头就睡。想罢,蒋骁怒相随即烟消云散平静如水,他垂下眼,又抬眸望向僵在那儿不敢动的阿妘好一会儿,最后只是冷瞥下一句,“做事去吧。”
这日便是立冬,到了下午,铅灰色的云遮蔽太阳,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北平城里的街道上皆为行色匆匆的白发老者,两腿捯饬来捯饬去地走。
蒋骁把他的公文包塞在大衣里紧紧的裹着,一步一个脚印儿赶往宅邸。
是阿妘开了门,蒋骁很敏捷地钻了进来。阿妘熟练地帮他褪下大衣拿到一边儿掸雪。蒋骁对她没有喊“四爷好”三个字不以为然。
一冷一热的温度让蒋骁的眼镜上蒙了层雾气,看不清他的眼神,反倒有机会遮住他看阿妘的目光。两个人都没说话,偌大的宅邸安静的出奇。
蒋骁提着公文包走到沙发边坐下来,茶几上的茶冒着热气儿腾腾地飘在空中,蒋骁摘下眼镜,从马甲口袋里拿出镜布擦起来,他时不时抬头看看阿妘,阿妘给他大衣掸完雪,便拿来抹布,蹲在门口的地上擦水。他看不见阿妘的脸,目光却被那来回挥动的袖口露出的洁白细长的小臂深深吸引。
蒋骁重新戴上眼镜,喝了口热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手稿,他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他重新翻阅了一遍手稿,像是在欣赏一件儿艺术品。不久,他离开沙发去书房工作了。
阿妘平常话说的很少,她没有一个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活泼,或许是生逢乱世,让她耳目闭塞;或许是她悲惨境遇,让她更容易的把控情绪。
要说唯一让她不容拒绝的乐趣,就是偷听蒋骁念报纸,蒋骁的声音磁性、低沉。这使他平常尽管没有情绪地说起话来,也会令人心生三分怯意。
但对于阿妘来说,尽管是枯燥的时政报纸,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是那么的悦耳。当然,阿妘只是在做事的时候听蒋骁说,她怎敢逾越雷池。
下午六点多一刻,阿妘做好热汤端到书房门口,轻声唤着,“四爷,我做的鸡汤。”
“嗯。”
阿妘推门进去,迎面而来的烟味儿呛得她不由得顿一下脚步,碗里的汤随着突然停促的动作,斜了一个面,她又很快便稳住脚步,汤险些洒掉。
她看见蒋骁站在铺满纸张的书案边,头发有些遭乱,低着头默默吸烟,衬衫领口开了两颗扣,锁骨若隐若现。烟缸里数不清的烟头扭曲的盘立着,又看到地板上有那么一小堆儿烟灰堆着,他应该在那里站很久。
阿妘把汤端到书案的一角,简单地推了推桌上的纸张留出空放碗。她走到窗前,回头问蒋骁,“开窗透透风吧,四爷。”
“嗯。”
蒋骁依旧是低着头。阿妘从外面拿来扫帚弯着腰走到蒋骁身边儿,把烟灰圈进帚子里。蒋骁的视线里,阿妘纤瘦的身影时隐时现,躬身的动作下,短袄紧紧裹着她纤细的有些过分的腰身。
他突然记起来今天是他收留阿妘的日子,他皱了皱眉,悉数列嵌的鸦睫微颤,久久晦暗不明的双眸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他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她扫完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吸完最后一口烟,阿妘退出了书房,轻轻关上门。
入夜,孤独的落地灯照亮客厅小小的一方天地,北风依旧不停歇地拍打着窗户,呜呜作响。夜里的室温又降不少,屋子里冷清的要命。阿妘老早的侍弄好蒋骁,完事自个儿便回屋去了。
她住的屋子陈设十分简单;一个角柜,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扇窗户,一盏台灯。她坐在床头,借着昏黄的灯光,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取出一张老旧的信纸,放在膝上,她伸出手指,在上面来回描画着,像是在写字,又好似在作画。
这是一张独特的信纸,上面虽没一个字,可里面已经寄托她每天难以释放的情绪,放在双腿上沉甸甸的。她写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门这时吱呀呀被推开,阿妘惊愕失色,她抬头看去,蒋骁手里捧着一叠衣服,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那张信纸上。蒋骁关上门走到她身边,把衣服放在床上。
阿妘没敢动,整个身体僵在那儿,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信纸,蒋骁手指了指衣服说道,“这是给你新添的衣服。”
阿妘点点头,唯唯诺诺道谢了一下。蒋骁坐在床尾,他扭过头看着阿妘灯光下煊黄的侧脸,棱角柔和,鼻唇挺翘,他有些出神。
此刻难言的气氛,让阿妘有些局促不安,她挪了挪位置,缩到床头,脸上写满羞赧,一时间只能看到乌黑的发顶。
“给我。”
蒋骁的口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折,他伸手要来那张信纸,左右看看,上面并没有字迹,摸起来感觉已经很旧了,他开口问道,“这用来干什么的?”
阿妘左想右想实在难以启齿,几个字挤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她的声音本就动听清脆,即使是含糊不清的话语传入耳朵,也是按摩耳膜,一种听觉上的享受,令人无限遐想。她手攥在一起干脆默了声。
蒋骁却是一反常态耐着性子再次问她。阿妘清楚,如果再不说,蒋骁很有可能又会冲她发火。她犹豫再三,蹭地一下站起身,向蒋骁弯下腰,“请四爷恕罪!我打扫书房,无意发现角落有两张信纸,想来四爷应该不在乎几张纸的有无,便自个儿收起来,闲时......闲时拿它来比划比划。”
蒋骁听完嗤笑一声,把纸放在了床边,深呼了一口气。微微抬手,“没事,起来吧。”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门边,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由轻到重,握紧又松了几分力道,蒋骁抿唇回头叫上阿妘,同他一起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