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回头一看,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从门口探出头来,大半个身子还掩藏在门后。
女子晕红的脸颊上印着数条深浅不一的伤痕,星眸微转,天然的朱唇似启似合,仿佛欲言又止。
她就是蔡秀珍,村里唯一的聋哑人。
由于天生残障的自卑,加上村里懂得手语的人寥寥无几,蔡秀珍几乎都躲在家里很少出门。十几年来,李铭见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年过二十四,与李铭同龄。乡里媒人都对她的身份望而却步,因此至今未嫁。
在戋国,二十四岁对于男子来说,不过是刚逾弱冠;可对于一个仍未出嫁的女子而言,却是一个不胜哀伤的年纪。
戋国律法明文规定,女子在二十岁以上仍未出嫁,家庭就要上缴高于常人五倍的税收。
秀珍的父亲蔡乾酗酒成性,经常因为此事对她横眉瞪目,施行家暴。巨额的税收负担,让母亲孙氏也埋怨已久。
每次秀珍挨打,孙氏就站一旁袖手观望。既不喝止,也不怜悯,宛若司空见惯,又好像事不关己。
秀珍对一切皆逆来顺受,内心早已麻木。一个人在家时,她总是畏缩在阴暗中,窥着窗外过往的行人,眼里含着恐惧与好奇。
无人能够倾吐衷肠,她在静默的时间里守着孤独。
“你娘,在家吗。我找她,有急事。”李铭杵在原地,朝蔡秀珍比划着手语。
年幼时,家里请的私塾先生曾教过他一些手语。
蔡秀珍摇了摇头。
“我来,借这个。”
接着,李铭又比划了一下砂糖的形状。
秀珍还是摇了摇头,然后将门敞开,示意李铭进来。
她家也是一幢茅屋,但比自己家宽敞一些。走进才发现,里面要比刚才在窗纸前看到的景象更加杂乱无章。
屋内空气潮湿,土墙的四角上落满蛛网埃尘,七零八落的空酒罐随处可见。除了床榻以外,地上还有一张破旧的草席,旁边放着一台织机。织机上的绕布刚吐到一半,似乎还未织完。
“这是,你睡的地方?”李铭指了指草席。
秀珍点头。
李铭扫了一眼屋子,乌漆抹黑的灶台上,大袋小袋的砂糖堆砌成山。
他心中暗喜。
“告诉,你娘,我借走,一袋砂糖。等我赚得,铜钱,便来,偿还。”
未等秀珍反应过来,李铭便窜出门去。他一路火急火燎地跑回褚家,褚大爷仍鼾声不断。到灶台揭锅一看,面团仅冒着微弱的热气。
“怎么办...怎么办?”他心里连忙问道。
“不必慌张。先将面团放回木盆,倒入四斤砂糖与少量清水糅合。”
等他照做完毕,忘火生又吩咐道:
“再放入锅中蒸半个时辰。”
于是他又将刚才熄灭的干柴重新点燃。
迂久之后,面团再次蒸好。他迫不及待地捏下一块放入口中,险些将嘴巴烫伤。
“嗯...这次味道果然好多了!”
嘴里的面团又酥又甜,很快化作一道芬香涌入味蕾,进而侵占了大脑的味觉中枢,使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天下竟有如此美味...”他似乎迷上了瘾,接二连三地往嘴里塞着面团。
“别吃了!这是拿去集市上卖的,别忘了那五十俩银子。”
李铭这才停下来,准备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切成蒸糕。用褚大爷的蒲扇将面团扇至冷凉后,他费了好些心思,才把面团切成一块块形状相同、细石大小的方形蒸糕。
数了数,蒸糕足有上千块。
见褚大爷睡得香甜,李铭未忍心将其叫醒,于是在桌上留下一碟蒸糕便离开了。
回到家,楠儿已经睡醒,方氏和婉儿也从田间回来。
“真好吃!”
“想不到哥哥的手艺竟这么好...”
楠儿和婉儿一边吞咽着蒸糕,一边称赞。
方氏本对李铭做的东西不屑一顾,可见他俩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尝了一块。
蒸糕一入喉,她脸上的表情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哟...手艺倒不赖...”方氏罕见地朝他夸奖道。
听闻动静的李千翊在床上醒来,李铭走到床边,撕下一小块喂入父亲嘴里,他的眼眸顿时一亮。
“好...乞儿…好吃...”李千翊笑颤颤地说道。
李铭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他唯一一次受到的一致褒扬。
待家人吃毕,他在屋子里翻出扁担箩筐,打算将剩下的蒸糕挑到集市上售卖。
“哥哥这是干嘛去?”
见李铭把余下的蒸糕都放进了箩筐里,李燕婉好奇地问道。
“哥哥进城去把蒸糕卖了,补贴一番家用。”
“婉儿也要同去!”李燕婉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那怎么能行,外面日灼火烤,婉儿哪能受这番皮肉之苦?”
“可这二十多里路,哥哥一人扛着担子也吃不消呀...”
“不会的,这担子可轻了。”
李铭双臂搭在扁担上,晃了晃身体,箩筐也跟着摆动起来。
“不行!婉儿就要同去!”李燕婉揪住扁担上的麻绳,执意要去。
“你去能有何用,休给你哥添乱!”方氏在一旁厉声吼道。
这一吼令婉儿的意志骤然瘪了许多,紧抓着麻绳的双手也松开了。
“婉儿乖,到时候哥哥给你和楠弟买糖块!”
李铭趁机踏出家门。
走到一半,他害怕李燕婉偷偷跟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李燕婉正倚在家门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挥了挥手,她会心一笑。
路过蔡家时,李铭停了下来。他从箩筐里拿出几块蒸糕,走上前叩了叩门。开门的依旧是蔡秀珍,李铭二话不说便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蒸糕。
秀珍先是莫名惊愕,随后露出了一副纯真的笑靥。
“给,我蒸好的。”
李铭把蒸糕递到秀珍手上,一时忘记她是个聋哑人。秀珍接过蒸糕,立即跑回了屋内。
李铭以为她害羞,于是转头离去。
噔噔噔。
不过一会儿秀珍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顶灰色的织帽。
“日光,刺眼。”
她将织帽戴在李铭头上,小脸通红地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