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暄三十六年初,戋国边境重镇——延城爆发瘟疫,太守宋文钦仓皇出逃。
很快疫情泛滥,无人治理的延城局势失控。大盗睥睨,窃贼横行,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城中百姓无力求医,多半病死。地主富绅,纷纷携家出城避难。
一个月后,麟州郊外的断崖山上,一位年轻的书生正在走完他生命中的最后几步。
已是黄昏,斜阳映在他的素衣上,将灰白的粗布照得炯炯发红。
书生脸色黯然,两眼无神地彳亍着。
天刚破晓,他就爬上了山顶,却一直徘徊不定到现在。
挫败的打击像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心脏。待他左添右补,已经积不起再活下去的希望。
“浩浩天地...却容不下我李铭一人...”
书生喃喃。
他缓缓走到崖边,望了一眼远处烟云缭绕的麟州城,苦叹一声,随后纵身一跃。
顷刻过后,书生的身躯从崖顶重重地摔了下来。
可他本以为是粉身碎骨的感觉,迎来的却是一阵轻微的皮肉酸痛。
这断崖山高达数百丈,山势险峻,从上面跳下来,非死即残。
周围尽是葱郁的林木和灌木丛,书生刚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块空地上。
“天不亡我?”
他难以置信地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身子,愣神许久。
薄暮冥冥,四周逐渐陷入暗沉。
身上的酸痛感在慢慢消失,恍然间,书生听见了一阵朗朗的诵读声。
“林子里怎么会有读书声?”
断崖山位于戋国最北部,地处偏僻,附近寥无人烟。
书生循着声音穿过一簇灌木丛,睹见有间茅屋突兀地出现在前方。
茅屋内亮着火光,里面也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捧书苦读。但隔着窗纸,只能略见他的背影。
树林里一片昏暗,繁密的枝叶遮挡了大部分外来光线。
夜幕即将降临,散发着光源的茅屋,似有无穷的吸引力。
书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茅屋的木门紧闭着,看样子主人不希望被人打搅。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扣响了门:
“在下李铭。同为书生,志同道合,不知兄台能否开门相见?”
茅屋里的诵读声遽然停止,紧接着是一阵紊乱的脚步。李铭以为主人要来开门,在屋外正襟恭立。
但等了迂久,木门依然纹丝不动。
他又敲了敲门,屋内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这个书生为何如此无礼?”
李铭有些生气地推了推木门。
吱嘎。
这扇木门似乎年久失修,轻而易举便被推开。
“奇怪,人呢...”
李铭走进屋内,并没有看到书生的人影。
环顾四周,一张裂痕累累的方桌摆在茅屋中央,四条破旧的长凳置其周围;两张简陋的床榻并在一起,紧挨着茅屋左侧的墙壁;床底下放着一只小而精致的衣箱,镶着金边花纹,像是富贵人家专有的器物。
茅屋右侧有一个用泥土砌成的灶台,地上堆着许多柴草。灶台的洞口烧得发黑,上面摆着一只陈年小锅;旁边的砧板上放着一块只切了一半的熏肉,切刀笔直地插在肉上。
屋梁上横挂着一根竹竿,竹竿上也吊着几块熏肉。屋内设有两扇对流的窗户,其中靠近灶台的一扇已经被打开。
这些陈设,使李铭蓦然有一种回到了自己家的错觉。
他将目光收回,瞟见方桌上放着一本旧书。
这本书封页深黄,黑渍斑斑;四角已磨损不堪,书面遍泛褶迭的细纹;看上去日久岁深,而且比一般经书厚了许多。
“忘火生...”
他将书名默念了一遍,继而眉头一皱,翻开了这本书。
“原来是本食谱!堂堂书生不好学问,反倒钻研掌勺弄菜...”
李铭鄙夷地笑了笑,心里的疑虑顿时释然:
“怪不得不肯开门,原来是怕我羞辱他,翻窗跑了...”
他正暗自得意,这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冰冷的声音:
“把书放下。”
李铭没想到屋内还有人,吓得两手一抖,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他刚想转过身,却被这个冷峻的声音喝住:
“别回头。”
“兄...兄台别误会!我不是有意要闯进来的!”
李铭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
“南国将来的王啊,可惜,你已经命丧黄泉。”
背后那人声若寒霜。
“啊...兄台饶命..兄台认错人了!小的只是戋国平民百姓...不是南国人...更...更不是什么王!”
李铭以为那人动了杀心,急忙跪地求饶。
滑稽的是,那人站在他身后,他却朝着前方不停磕头。
“你这贪生怕死的灵魄,配上这副世间罕见的肉身,真是可惜了。”
那人哑然一笑。
“起来吧,我杀不了你。更何况,你早就死了。”
“请兄台不要戏谑!”
咚咚咚。
李铭又叩了三个响头。
“李铭,你刚才跳崖下来,肉身已经摔死了。”
跳崖?
痛感消失得太快,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刚从崖顶上跳下来。
“但你的肉身虽死,灵魄还苟存着。刚才你所见的书生,其实就是你自己。”
李铭越听越糊涂:
“那兄台又是何人?我为何会看见自己读书?”
“因为你死前的夙志,就是想考上秀才。我与你一样,也是魂存身灭。”
那人虽说得不可思议,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依旧安然无恙,李铭也觉得有些蹊跷。
“你怎么知道我想考秀才?”
“不单如此,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考秀才。”
那人停顿了一会儿,屋内倏然安静。
呼呼呼。
树林外飘来的风灌进了屋内,两扇窗扉被吹得摇曳不止。
呼呼呼。
李铭伏在地上,后背凉意渐生。
“为什么?”
他缩着脖子,头上冒着冷汗,迫切地想要那人答话。
只要那人答话,他就没有性命之忧,现在的沉默,反倒令他惶惶不安。
良久过后,那人忽然絮絮道来:
“你的肉身不堪人间重负而死,可灵魄不愿就此消散。归根结底,是缘于你的心念还未了却。”
“你想考取秀才,你想入朝为官,你想让李家重拾名望,你想让生母含笑九泉,你想救济这天下的百姓,你想改变这肮脏的世道。”
“这就是你的壮志宏图。”
那人的话音像是贴在耳畔,李铭紧闭着双眼,感觉自己的脖子已经埋入衣襟。
“可仅仅这第一步考取秀才,你就尝试了五年光景。你爹已经日薄西山,而你也早过了弱冠之年。一事无成,如何对得起亡母对你的嘱托?昨日放榜,你又名落孙山...”
“够了!别说了!”
李铭憋红了脸,内心的羞愤使他猛地从地上站起。
正当他要转过身时,方桌上的油灯倏地熄灭。
整间屋子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没有丝毫月光透过窗扉照射进来。
那人不再吭声,气氛变得可骇而诡异。
呼呼呼。
灌进屋内的风在呼啸,风力似乎强劲了许多。
李铭摸索着想要离开茅屋,却发现屋内的木门不知何时变为了一堵土墙。他又打算翻窗,两边的窗户浑然消失,似乎也与土墙融为一体。
呜啊...
我是被人陷害的...他们背叛了我...还偷走了我的包袱...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山贼剁碎...
我要复仇...我要宰了那个狗官...我要杀了他们...
风中含着幽怨的哀号,在黑暗中来回飘荡。
茅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那些哀号在李铭耳边萦绕不绝,仿佛有无数个人在他面前倾吐着自己的悲怨。
他听得惊怖不已,极力地控制自己将注意力聚集在一件东西上。
“火折...火折...”
一番磕磕碰碰,他的脑袋在墙上撞出了几个大包,但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终于在灶台的角落,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摸到了几根火折。
呼。
茅屋里亮起了微弱的火光。在狂风的卷动之下,这束火光飘忽欲灭。
“为什么会这样?”
李铭把吹燃的火折引到灯芯上,迟迟不见灯芯燃烧。
灯盘里的余油还很充足,灯芯也十分干燥,但偏偏就是无法点燃油灯。
眼看手里的火折即将被风扑灭,他又吹燃了一根。
结果雷同。
呼呼呼...
屋里的最后一根火折用完,燃尽了他的希望。
哀声叫得愈来愈烈。
呜啊...
放我们出去...让我们手刃他们...让他们尝尝魂间的苦难...
“这下,你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吧?”
在黑暗里窥视了许久,那人终于开口。
“你...你究竟是何人?”
李铭瑟缩在墙角,嗓音几乎颤抖。
“不必要用火折,你光凭意念,便可将油灯点燃。”
“什么意思?”
屋内的哀声猝然停息,涌动着的风也消散了。
那人再次缄默。
短暂的沉寂过后,李铭脑海里忽然闪出之前敞亮的画面,‘晃’的一瞬,油灯竟然重新燃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惊诧,当火光亮起的第一刻,他立马环顾左右。
“刚才哪来的风...”
屋内依旧空无一人,但格局发生了改变。四面皆是厚厚的土墙,门和窗的位置也被土块堵住。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连露面都不敢?”
“你刚才已经见过我的模样了。”
“那些怪声就是你发出来的?”
“他们都是你的子民,不过是暂时地存封在我心里。”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既然对我了如指掌,又能施展妖术,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妖术?不,灵魄们寄留于一个与尘世毫无二致的魂间。在这里,你我都可以用意念改变万物的模样。”
“魂间...原来如此,那刚才就是你在这装神弄鬼!”
李铭似乎是明白了。
他径直走向原先设有木门的那堵墙,墙上立刻还原了一扇与之前毫无二致的门。
“一个胸怀大志的书生,竟然如此窝囊地死了。我为这天下苍生感到遗憾。”
李铭正想推门出去,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到底是谁?”
他回过头,对着空气厉声质问。
那人没有答话。摊开在地的《忘火生》忽然间飘到了方桌上,随即合了起来。
“我怎么会看见自己读这等废书,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走上前抓起书,用意念在面前的墙上设出一扇窗,想要把书扔出去。
“此书乃前朝厨神膳祖所著,其中记载了数百余种烹饪菜法和除病疗方,既可调膳,亦能行医。精通此书者,可以食制天,胜过当朝权贵。你若扔了,可别后悔!”
那人的声音从空气中缓缓飘来。
“当真如你所说?”
李铭不信,又翻开这本书看了看。
除了菜肴做法,书里果真还记载了一些治病的偏方。
“李铭,我若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重返人间,带上这本《忘火生》,如何?”
“安能有这种好事?这本书与你有何干系?你又有何目的?”
李铭的脸上写满怀疑。
他始终无法揣测这个不肯露面的人,心里到底在打些什么算盘。
“那宋严禛...想夺走我的《忘火生》...以谋反之名...赐我死罪...此仇不报...我心火难灭...死不瞑目...”
那人似乎怒不可遏,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铭心里大吃一惊,宋严禛是戋国国主。
“你胡说八道,戋王坐拥天下,区区一本食谱他怎么会入眼?”
“呵...这本食谱,可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死前恐怕没听说,延城发了瘟疫,百姓流难出逃。麟州与延城相隔虽远,但用不了多久,瘟疫就会蔓延过来。到时候你那卧病在床的老爹...”
那人的心情平复下来。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忘火生》,可以治好你爹的肺疾。”
“真的?”
“千真万确。若你愿将肉身借付于我,我可以令你重返人间。”
“你如何让我重返人间?”
“你先思量思量,然后告诉我决定。”
李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陷入了思忖。
“我只需寄附在你身上,你的肉身仍归于你...”
“你爹卧床三年迟迟不肯咽气,为的就是盼你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而今你如此窝囊地死了,到黄泉之下如何面对你的生母?况且你一死,你爹也时日无多,方氏肯定会抛家弃子,逃回江南。到时你那年幼的弟妹,又如何撑起家之重担?”
听着听着,李铭的眼泪被催落下来。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差点又将方桌上的油灯熄灭。
“我不该就这么死了...不该...”
他心里追悔莫及,经过一番斟酌,最终同意了那人的要求。
按照那人吩咐,李铭拔出砧板上的切刀,在手心轻划一刀,将血滴在了《忘火生》的书面上。
黑渍斑斑的封页,很快又多了几点腥红。
砰!
忽然感觉颈后被人重击,李铭登时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