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中国古典美学话语表达,是无法真正与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融通为一的,因此,李泽厚中晚期的美学思想,摇摆于西方现代美学话语和中国古典美学话语之间。当他关注个体的解放和自由时,他看到了西方美学话语的合理性,他不仅崇尚卢梭的自然主义、自由主义,也崇尚康德、席勒的主体性理论;不仅崇尚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也赞同福科的新历史主义,把压抑了的历史话语系统重新释放出来,恢复个人快乐,让个体欲望得到满足,崇尚个性解放与个人自由的合法地位。
人的个性、人的潜在欲望得不到释放,势必构成对理性的反叛,因此,李泽厚虽未特别赞赏尼采、叔本华、柏格森、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精神,但他看到了生命哲学精神的合理之处,因而,他才高唱个性解放万岁。同时,存在哲学对个体生存的困境,对个体存在心理的关注也就特别合乎李泽厚的理论取向,他早期美学中所忽略的忧、烦、荒诞、丑、焦虑、怪异、异化等问题,在他中晚期美学中都得到了高度重视。李泽厚指出:“人类学本体论的哲学(主体性实践哲学)在探讨心理本体中,当然要对‘生’、‘性’、‘死’与‘语言’以充分的开放,这样才能了解现代的人生之诗。”在这一前提下的哲学美学,便也属于人的现代存在的哲学。它关心的远不止是艺术,而涉及整个人类、个体心灵、自然环境,它不是艺术科学,而是人的哲学。
由这个角度谈美,主题便不是审美对象的精细描述,而将是美的本质的直观把握;由这个角度去谈美感,主题便不是审美经验的科学解剖,而将是提出陶冶性情、塑造人性、建立新感性;由这个角度来谈艺术,主题便不是语词分析、批评原理或艺术历史,而将是使艺术本体归结为心理本体,艺术本体论变为人性情感作为本体的生成扩展的哲学。这一话语表达,与他早期的美学话语之间,是必然存在冲突的。对这一观念的强调,无法在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之间求得和解,因此,针对这一美学话语的非理性主义归依,他又不得不转向东方情感主义与神秘主义传统。
在《华夏美学》中,他以儒家精神为主导而展开论述。对于中国美学文化中的礼乐传统、孔门仁学精神,对于中国美学对生命的反思和形而上学式体悟,李泽厚以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理解方式进行诠释。可以说,回归中国美学话语,李泽厚美学才得到了“内在的逍遥”,因此,面对群己之辩,面对情理冲突,面对身心困境,李泽厚逐渐认同并接受了“天人合一”的福乐智慧。个体的心灵放纵与快适,个体对社会使命和忧患意识的消解,在李泽厚所体悟到的“逍遥游”式审美人生态度中获得了升华,然而,他也知道,中国文明的礼乐本质,不可能把中国人领向自由之路,而只能沉溺于古典礼乐的传统中。这种意义上的审美精神,是与西方审美精神根本背离的,于是,李泽厚在这种思想综合和美学综合中不断面临着分裂性困境。这不只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分裂,也不只是马克思主义与传统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的分裂,而且也是身心分裂、人格分裂、思想分裂。
李泽厚无法找到思想的坚定性,他犹豫、徘徊在这种思想的三重性上,在分裂中言说,这是李泽厚的聪明选择。面对思想分裂,李泽厚在本质上不是采取西方哲学家式思维,而是选择了中国哲学家式妥协思维。西方哲学家往往在分裂中做出极端的选择,开辟出一条新生路,而李泽厚则力图弥补分裂,在分裂性话语的并存中领略个体生存的智慧,领略个体生命快乐之道。有论者指出:“他坚持的是彻底的发生主义。文化系统是生成的,这一点是人们都可以认可的。但不仅如此,他进一步认为像逻辑式语言的深层结构也是实践的,甚至人类智力的生理形式的形成也与实践密切相关。
对于李泽厚来说,实践就像是转换的结构,外在的、偶然的、自然的东西经由实践而转换成内在的、普遍必然的、观念的东西,同时,动物的、被动的构架经过转换成为人类的、主动的心理形式。”从这一分析中,可以看到,李泽厚总是把复杂的问题从实践方面加以简化处理。在李泽厚看来,分裂是必然的,所要做的是如何弥合分裂,正因为李泽厚美学所选择的是这种折中道路,使他与其他美学之间就必然形成尖锐性对抗,所以,大可不必纠缠于李泽厚美学。纠缠于李泽厚美学是不会有新美学诞生的,同时,这一美学也无法真正消解,它有自身的合理性与圆满性,只有绕过李泽厚,才有可能开拓出新的美学。唯有如此,美学争辩,就不会拘泥于字面句法和理论判断,而会回归到美学的根本问题上来,为人类、为个体找到一条通往现实的合法的审美道路。神可以消解,但个体不会泯灭;神的问题可以终结,但人的问题永不会终结,这预示着美学的未来道路,为个体寻找某种归属,这是当前美学的任务。
当代文艺美学价值形态的建构,必须以个体的自由为本,当代文艺美学价值形态的重建,必须超越李泽厚所代表的美学观念价值形态。在东西方美学系统的相互冲突中,寻求调和、抵抗和创造,面对现实社会中人的生存困境,文艺美学价值形态就会表现出真正的人文精神。这里,不妨引用一下德布尔的话:“我在论述中将不厌其烦地针对胡塞尔的批判者和解释者来为他辩护。胡塞尔对那些肤浅解释的抱怨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曾尖刻地评论说:除非你已经弄懂了批判对象的直接含义,否则不要轻言批判。”同样,关于实践美学的讨论和批判,显然,需要当代美学工作者进行更为深刻更为本质的价值反思。实践美学,实际上,就是要为生活现实提供智慧,就是要为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提供精神自由立法,就是要为文明发展提供内在思想动力。李泽厚的实践美学解释,奠基于马克思的美学立场时,他看到了人的社会实践的意义,因为人的物质实践活动体现了人的实践创造力和技术创造力,这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是无法回避的因素;当李泽厚基于中国儒家和道家立场时,他对自由与生命和伦理和谐的强调,消解了儒学的冷峻和道家的享乐倾向,而使礼乐和谐精神与自然生命理想观念获得了统一,这无疑肯定了中国古代实践美学思想的合理性。
实际上,李泽厚的美学解释中充满了对价值感和生命自由意识的崇拜,但是,当他面对基于商业文明的审美文化时,他只能哑然失语了,因为这里看不到价值感与社会共同归属感,只有纯粹的个人欲望自由主义,所以,他的实践美学也无法面对这一转变。那么,新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如何面对这一困境呢?即如何对审美时尚文化进行实践美学的解释呢?新实践美学或后实践美学,要么回到马克思,要么消解马克思,并最终认同经济学的艺术动力论。应该说,后实践美学问题,不是崭新的问题,马克思当时就面临着经济技术主义对艺术与审美的挑战,所以,他提出了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的观念。问题在于,马克思的实践美学思想的主旨,不是对商品艺术论和艺术商品论的妥协和认同,相反,是对艺术商品论和商品艺术论的反对与挑战。
因此,后实践美学,如果回到马克思,必须超越李泽厚的实践论美学已有的合理解释;如果消解马克思,他只能是对后现代主义思想的进一步屈服。有无新的道路好走,后实践论美学也经受着考验,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念毕竟无法解释基于商业冲动的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时尚,虽然这种基于肉身的生活美学比实践智慧和道德自律对人们更具吸引力。回归生活意义的诗性确证,不能只是基于个体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要把文明的美学要求看作是所有的共同价值目标,这种文明生活的诗性美丽,不是对人的感性的压迫,也不是对人的感性的放纵,而是让人在充分的创造与享受中得到文明的自由和谐。自然,这也应看作是实践论美学与后实践论美学的最终目的所在,因为实践论美学与后实践论美学,从其承担的文明重建的思想任务来说,就是要构建自由美丽的社会,让每一个体在其中感受到自由,让每一个体的生命创造力能够得到自由发挥。
第四节 马克思美学的形成及其现代影响
1.马克思美学的历史形成及其思想独创性特征
根据学者们的考证,马克思毕生有着丰富的美学思想活动,牛津大学古典学教授琼斯在评价柏拉威尔的《马克思与世界文学》时指出:“在马克思的整个学说中,美学占一席重要地位。对马克思来说,艺术家就是视工作本身为乐事的那一类人,而现代工业资本主义却令人可怖地使大多数人的生活远离了这一理想。”事实上,马克思除了大量阅读和欣赏西方经典文艺作品外,还致力于文学创作与批评实践,显示出对审美和艺术问题的深刻理解。
客观地说,在马克思那里,并没有系统完整的美学著作和文艺学著作,而且,马克思的主要贡献表现在经济学和哲学方面,所以,一些学者以此为依据,否认马克思美学自成体系。当然,也有学者坚持认为:马克思美学思想有其独创性观念体系,这个观念体系,是潜隐的价值形态,而不是外显的价值形态,这无疑给予我们以解释的自由。
马克思美学的形成,是历史发展的过程。大致说来,马克思的美学活动,可以分成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青少年时代到大学博士论文完成之际。在从事古希腊晚期哲学思想研究的同时,马克思主要研究西方经典艺术作品和希腊神话思想与艺术,体现了对西方人文主义美学思想传统的追求。“希腊文化理想”(Hellenism),是马克思这一时期美学思想的典范价值观念。第二个时期,是马克思美学思想的成熟期。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发表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完成,马克思不仅奠定了美学的唯物论思想基础,而且,确立了自由劳动与异化劳动观念,人的本质力量自我确证等思想。第三个时期,是马克思人类学美学的发展与扩展时期。从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出发来讨论美学,马克思把经济生活与政治生活的自由看作是美学的根本保证。
通过写作《资本论》和《剩余价值理论》,通过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马克思建立了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解释了人类生活不平等与不自由的社会文化根源,并且,为人类的解放与资本主义革命指明了正确的方向。从根本上说,马克思美学,不仅有着关于美的艺术的丰富体验,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的哲学和经济学思想奠定了其美学思想的牢固基础,他把美学与人的现实生活自由结合了起来,把美学与人的解放联系了起来。马克思美学的革命性贡献在于:他能从经济学出发,对人的现实物质生产活动与精神生产活动形成深刻的认识。从中外学者对马克思文艺思想和美学思想的理解来看,马克思美学确有自己的价值体系,要想对这一问题形成真正的认识,就要突破那种狭隘的美学观念,即美学只是关于审美的学问。
实际上,审美活动,从本质意义上说,也是人的生命存在活动,涉及人的生命价值体验和评判;对马克思美学来说,揭示社会存在和人的本质,比对具体的艺术欣赏更为重要,与此同时,马克思美学对人类伟大艺术作品的理解,极为精到深刻。事实上,真正的美学思想创造性工作,大多是由思想家担任的,他们不一定专门讨论美的形式与美的创造问题,但是,他们的思想构造中蕴含着并预示着所有美学问题的基础。“美学”,从根本意义上说,是关于自然与艺术的审美观念系统,是关于自由的学说,是关于人性完善的学说,是关于人的自我解放的学说,也是关于生命与文明的自由本质的科学。只要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便会从非美学著作中看到美学问题的出色表述,从他有关美学与其他学科的多维联系的论述,看到美学问题在其思想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