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者自身,那种披肝沥胆的陈述会使人浑身颤栗,找不到归依,他们在思想的破坏中,树立起独立创造的旗帜。这种新的思想道路可能是非常坎坷,但是,充满了希望,这符合康德关于哲学创造的概念。康德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必须成为自由自主的自由思维者,而不能奴隶般地模仿使用他的理性。
但是,也不能辩证地使用,也就是不能这样使用,即旨在给诸知识以真理和智慧的假象。这是纯粹诡辩者的事业,与作为智慧专家和教师的哲学家尊严绝不相容。”尼采的思想,就是这种反流俗观念、怀疑一切的范例,当然,怀疑是必要的,但怀疑又是非常可怕的。社会的相对稳固性,就是因为流俗观念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反叛性观念”,可以构成思想的革命,推动社会的进步,但它被广泛认同总要经历相当长的时间,由此可见,思想自身的矛盾性,也决定了思想的锁链。
第三,思想具有启示性与局限性。许多思想者坚信,思想本身具有无穷的启示性,因而,思想探索是非常必要的。人的生存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不同的生存观念,这就给思想家提供了一个机会。思想家就是生存观念的设计者,从现实生活出发,生存观念是多种多样的:实用主义的生存观念,有时以谚语和顺口溜的形式出现,例如,“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种生存观念决定了许多人的生活方式;宗教主义的生存观念,例如,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神创造的,人们必须敬畏神、崇拜神,在神的恩典中救赎自己,这种生存观念是许多信徒的强大心理依据;理想主义的生存观念,他们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某种理想而求证。人因为有理想,才成为万物的灵长,因而,为了理想,应该舍身求义。当然,还有消极避世的生存观念、虚无主义生存观念,总之,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就有什么样的生存观念,可见,观念的制约性是非常强大的。
思想的启示性在于:思想者所提供的一套生存观念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成为生存论意义上的内在真理。一旦这种思想观念为人接受,它就会发挥很大的威力,宗教运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巨大影响,往往就是思想者的思想观念具有特别的号召力。尽管如此,思想有时是非常无能的,在很大程度上,人们总是屈服于现实生存的压力,在生存面前,任何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观念,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思想有时缺乏任何力量,在思想者那里,激进的思想可能发挥了巨大作用,许多思想者,也因此特别看重尼采等的思想破坏力。以鲁迅为例,他的思想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存在秘密,具有尖锐的批判性,然而,在历史中国的现实生活中,他的思想又真正具有多少号召力,谁会真正去实践和信仰?他那种置身于沙漠与旷野的孤独感,就是思想无力的证明和绝望情绪的体现。思想,只对于那些信仰者具有特殊的力量,对于不信仰者来说,即使思想富有启示性也是无益的,所以,思想家只对那些虔信者发言。
对于缺乏怀疑能力和屈服于世俗生存惯性的人来说,思想的启示性是不存在的。对于激进者而言,最进步的思想,而对于世俗者来说,则是无用的絮说。思想与音乐相似,只对那些有思想感受力的耳朵来说才有效,因而,思想自身的这种困境,也决定了思想的相对有效性。正因为如此,美学探讨,对于现实生活的改变,往往劳而无功、穷困乏力。马克思的美学,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美学思想,就是因为它具有特别的现实批判力量,它能够推动社会的变革和进步,因而,相对其他的美学价值形态而言,马克思主义美学价值形态最具现实感召力。明确了思想自身的诸多困境,也就没有必要建构空洞的美学价值形态,我们需要千方百计地把美学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去,从而使美学思想的革命真正能够推动社会的进步。了解了思想的运动形式,我们就不要企求思想的确定性。人生就是如此奇怪:没有确定性的价值观,我们找不到思想的归途;遵循某种确定的价值观,我们可能会误入歧途。思想永远是首要的,任何人的思想只能提供我们思想的参照,但是,他们不能代替我们思考。这就是思想的自由运动,这就是思想对存在的影响,人就在这样的永恒轮回的拷问之中。
3.思想守护与哲学解释方法的内心启示
“哲学的方法”,是美学的最重要方法,没有哲学方法的运用,美学解释就永远停留在感性层面上,所以,哲学方法是美学走向深刻的关键性因素之一。思想自身的诸多困境,决定了美学价值形态的无法圆满性,尽管无法找到圆满的思想价值形态,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古今中外的思想史上,有许多不同的美学价值形态。正如我在这本书已经提到的那样,每一美学价值形态,都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局限性,不可简单地评判某种美学价值形态的优劣。
美学价值形态建构的真正意义,不在于纯粹知识性地理解这个世界和人类审美心理,而应该通过审美的阐释来守护生命的自由。守护人类生命的自由或美的现实生活的自我确证,应该是美学的价值所在。美学,既涉及个人,又涉及文明。从个体出发,美的追求可以使我们的生命充满美感;从文明出发,美的追求可以使我们的文明具有共同的审美价值观,反过来,它又促进我们每个人的自由。康德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他说:“在这种世界公民的意义上,哲学领域提出了下列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待什么?人是什么?”在此基础上,他给科学作了一个分工,“形而上学回答第一个问题,伦理学回答第二个问题,宗教回答第三个问题,人类学回答第四个问题。但是,从根本说来,可以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人类学,因为前三个问题都与最后一个问题有关系”。
因而,美学价值形态的建构,归根结底,还是守护人类生命神性的问题。东西方的美学价值形态,正如人们走过的不同道路,有林中路,乡村小路,城市大道,水路,空中道路,每一条道路,都有其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是通向守护生命的道路,就会具有特别的意义。在东西方美学价值形态的窥视中,寻找守护人类生命的思想启示,康德的思索,就是对道路的追求,它启示着:我们可以通过什么道路通往生命存在的美丽与自由。
哲学关于美的意义与价值反思,具体说来,就是要在对人的现实关怀中守护人类生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价值形态,就是这样充满创造力的思想价值形态,因为马克思讨论美学较少分析和使用空洞的美学概念,总是从生产劳动出发,关心人的现实生存处境。在他看来,异化劳动是人的生命自由的天敌,在异化劳动中,“劳动创造了美,却使工人变成了畸形”。从劳动自由的角度,马克思确定了审美创造的首要条件,即自由劳动时间的获得。只有在自由劳动的前提条件下,美的创造才会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才会成为生命的自由表现。在马克思看来,不仅艺术生产可以创造美,而且,所有的劳动都可能创造美,这一思想价值形态,从政治经济学和人类劳动生产实践的高度,揭示了美的生成本质,具有特别的启示意义,也为美学思想价值形态落实到实处,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进一步说,就是要在道德关怀中守护人类生命。对此,康德的美学思想价值形态和中国儒家美学思想价值形态可以形成一些内在的沟通,事实上,牟宗三正是从康德的三大批判出发,建构了属于他自己的新儒家哲学。在康德看来,人的自由取决于人的道德自律,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其生命的德性放射出美的光辉,所以,道德自由体验成了审美自由体验的同义词。康德之所以特别推重“崇高”这一美学范畴,正是由于他把个人“充盈的德性”和“内心的光辉”视作生命存在的美感极致。在强调伦理主义美学观的同时,康德还特别强调艺术天才的自由表现,这种艺术天才的表现,尽管并不充满道德的内容,但是,天才的生命艺术创作本身与道德理想并不矛盾,这好像是“大自然给予人的好意”,处处合乎人的情感和伦理关怀,同样,儒家的“山水比德”观,正是把这种自然美、自由表现的美与伦理主义精神相统一,这一思想价值形态,也具有实际生活的现实指导意义。
它也可以从道德领域延伸到宗教思想领域,从神圣意义上说,也要从灵性关怀上守护人类生命,这是宗教泛神论和宗教神秘主义的观念在美学上的表现。在泛神论和宗教神秘主义看来,人的肉身永远不能获得自由,而且,人常常受到各种幻相的诱惑,误入歧途,唯有一心向神,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宗教泛神论思想和宗教神秘主义思想,把灵性的解放和个人的归依、生命的救赎看成是自由的极致,因此,他们认为,人只有接受神的启示,一心向神,才能真正走上自由之路。诗的途径,音乐的途径,绘画的途径,也很接近这种泛神论思想和宗教神秘主义思想,因此,宗教美学家讨论的核心问题就具有特殊的生命启示意义。这一途径,具有超越意向,显示了东西方美学价值形态的重要思维维度。
面对思的困境,我们尽管无法建构完美的美学价值形态,但是,只要未来的美学具有这种生命的启示性,人们就不会抛弃它,必定会归依于它。从现实出发,从伦理自由出发,从宗教关怀出发,美学的文化视野仍是博大深邃的。
假定美学成了公民对自由与文明,生活与生命的基本价值理想追求,那么,这样的美学思想价值形态,就接近于“智慧之爱”,正如尼采所云:“智慧最重要的特性是,它使人不必受‘一时’的支配。因此,它并不具有‘新闻价值’。使人能够以同样的坚定面对一切命运的狂风暴雨并在任何时候都不离开它,乃是智慧的使命所在。”为此,尼采还指出:“证明某种意义的存在有时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虽然名称常存不变和总是若有所指,它却在其中不知历尽了怎样的沧桑和被弱化淡化了多少倍。今天所谓的哲学真的是对智慧的爱吗?智慧在今天还能找到什么知己吗?如果索性就是以‘智慧之爱’代替‘哲学’,那么,就会看清它们是不是同一回事。”“美学体系”是一个为人执著又为人厌恶的词,波德莱尔说过,“一个体系就是一道诅咒,永远地将我们放逐;我们总不得不创造另一体系,这番劳苦是最残酷的惩罚。”现在,可以乐观地说一句:超越美学价值形态之争,守护人类生命,只有这样,美学创造才会显示出气势磅礴的生命力量。
4.哲学的存在论反思与美学解释的思想力量
“哲学反思”,从根本上说,即关注人的存在,体察生命,反省生命,解释生命,张扬生命,如果没有对日常生活存在状态的细致体察,就不会有美学思想意义上的真正发现。思想,从科学意义上说,就是回到生存本身,生存,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重要问题,一切科学,皆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人类生存,既有肉身的考虑,又有灵魂的困惑,事实上,肉身需要,是存在意志的最大动力所在,如果肉身需要得不到满足,人就无法得到安宁。人在肉身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就有精神上的追求,它涉及荣誉与尊严,价值与生命,所以,人们总要在思想中寻求生存的意义,确立生存的信念。美学,是人类精神生活意义寻求的智慧之路,它是开启生命自由与幸福之路,也是开启文明进步的智慧之门。从精神层面上说,本体论关怀是形而上学问题,也是美学的超越性价值问题。存在论的意义,在美学中获得了特别理解,存在主义美学的价值也在于此。存在论或本体论如何成为美学的根本问题?
从哲学意义上说,美学,如果不关注存在论,就失去了真正的思想力量。存在论是西方哲学思想的最重要的传统之一,它的立论与解决途径,完全不同于中国哲学的思考。西方的存在论大致经历了几个阶段:一是古希腊阶段的存在论思想,二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存在论证明,三是近代意义上的存在论反思,四是现代意义上的存在论新解。从存在论的历史来看,有关存在论的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笛卡尔、康德、海德格尔、萨特等。
西方的存在论是如何起源的呢?从根本上追溯,还是要回到宗教那里去。在远古宗教信仰之中,存在问题是神学想象问题,而不是生存哲学问题。神与存在统一,神决定并创造了万物的存在,神的存在与自然的存在,有其思想的统一性。在希腊宗教那里,神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但是,科学的兴起或哲学的发展,则把“存在”当作了值得悬疑的重要问题。希腊哲学最初有关的存在问题的思考是:“万物的始基是什么?”他们既找到实体性的水、土、火、气,又保留了神,所以,希腊哲学的本源之争,将实体存在与虚灵存在并列在一起,开启了存在的双重思考路径。存在与非存在问题,是很重要的问题,但是,仅仅关注存在问题的思辨,就会遗忘日常生活的意义。
柏拉图的存在论之思,对神的存在有不同于神话的解释,他的存在论的核心观念,不是Being,而是Idea,后者还成了柏拉图存在论思想的中心问题。这说明,他的存在论,不只是物质实在问题,主要还是精神信念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