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哲人都像柏拉图这样看待艺术,看待诗人,而诗人则从来不习惯于受哲人的这种指派式安排。从艺术史上,也可以看到,真正合乎抽象道德规范的诗,恰好在艺术上缺乏感染力。诗人并非有意反对美善的自由结合,关键在于,美善在创作过程中何者应处于优先地位的问题,相对而言,美善谐和,在审美创造中,应强调“审美优先、道德殿后”。事实上,伟大的诗人总是极力歌颂美善和自由,但是,他们总是在张扬生命欲望的基础上歌赞善良,而不是处处以良善来衡量生活。他们在歌颂美善和自由时,表现人类感性的巨大胜利,因而,伟大的艺术家从来都不回避人类本有的欲望和情感,并对性爱、友谊、恋情写下绝美的诗篇。诗人很少顺着哲人的思路去进行创作,在许多哲人看来,诗和艺术应服务于思想或政治,结果,艺术本身的使命在这种服务中沦丧。诗人内在地遵从个人的情感律令和生命意志,而不屈从于哲人的道德律令和政治律令;哲人对诗人的思想规范或道德批判,从来就是无效的,虽然在特定的时代,这种批判让诗人抬不起头。诗决不会因为歌赞生命而被人厌弃,相反,只有远离生命的作品,才会被人们拒斥,当伪艺术横行时,更加强了人们对那些歌赞生命的诗歌艺术的无限渴求。
在东方文化语境中,儒家的诗教观颇类似于柏拉图学说。在孔子看来,“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即思想纯正,合乎道德礼教。
中国儒家哲人,总是以这种“合乎情,止乎礼”的标尺去评判诗歌或创作诗歌。“诗言志”所言之志,也是儒家救国救民之志,建功立业之志,完善自我、强化道德修养、克制私欲之志。诗所言之“志”,较少高远超越的意趣,更少消极颓废的思想情绪,严格受制于礼的训导。诗言“志”,由于必须追求士大夫气概,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压抑了个人自由的情感,压抑了生命的内在欲求。有时,诗所言之“志”,从根本上排斥了对爱情、对个体生命的礼赞,因而,从中国诗歌的历史来看,儒家所言之“志”与所“缘”之情,受制于忧患感、功名欲、悲悯感,那种自由奔放式的野性想象较少得到具体贯彻,即便是伟大的“屈原赋”,在儒家视野中,向来也是“离骚”第一。其实,在现代人看来,《九歌》的神话思维和奔放自由的神秘情感,比《离骚》更具开放性。也正因为此,在儒家心目中,杜甫的地位总是高于李白,因为李白那种放纵的情感是道德化哲人所无法承受的。相对说来,中国道家哲人对诗的体悟与亲近,诗人对道家思想的读解和亲证,更具有生命意义。
必须看到,中西思想文化中的这种审美价值规范,这种社会规范意识、道德伦理意识以及政治意识,随着宗教意识的强化,具有了某种神秘感,由此,诗人与哲人的内在对抗也增加了神秘感。一方面,哲人在生死轮回中悟透生死,因而,极力抗拒现世社会的感官享乐,力图在神性沉醉中获得“灵魂的安宁”,使诗与哲学间的对抗更加突出,因为天国的安宁与感官悦乐相互排斥,另一方面,哲人在心灵体悟中逐渐抛弃言辞的语法和逻辑形式,力图从信仰出发,反抗现世的社会变革与科学变革,在心灵世界中虚构自由极乐的美。他们虽从根本上排斥了肉身的享乐,但极大地扩展了精神的享乐,使诗与哲学获得了内在的沟通与融合,为诗与哲学、为诗人与哲人之间对抗与和解指明了合法的道路。因而,诗人与哲人的潜在对抗,在现实社会中虽无法和解,但在心灵世界中却又预示了某种和解的可能。刘小枫指出:“世界本身的确无意义可言,但世界的虚无恰恰是应该被否定的对象。必须使虚无的现时世界充满意义,这正是诗存在的意义,正是诗人存在的使命。诗人存在的价值就在于:他必须主动为世界提供意义。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常常说,一个没有诗的世界,不是属于人的世界。人多少是靠诗活着的,靠诗来确立温暖的爱,来消除世界对人的揶揄,是诗才把世界的一切转化为属人的亲切的形态。”可见,形式语法、概念逻辑、伦理情感、经验与超验、证明与抒情,并不足以从根本上隔断诗与哲学间的联系。
这种形式的法则,虽导致诗与哲学的内在对抗,但在精神领域内,诗人与哲人借助体验却具有了某种沟通的可能,这是消解对抗的关键,所以,诗思综合的原则与方法,要求生命体验者与审美者,通过呼唤生命回到心灵的自由遐想中去。文艺美学解释方法,最核心的信念,就在于守住这种“诗思统一性”,只有在诗思谐和中,生命与审美才能达到自由之境,由此出发,去理解中西文艺美学价值形态,才能真正领略到生命创造与审美创造的乐趣。
2.消除诗与哲学的边界并寻求内在的沟通
哲学与诗,作为两种不同的言说方式,其间的差别是无法忽略的,其实,也用不着混淆这种差别。诗与哲学各行其道,将会在不同的精神旅途中发挥作用,但是,在精神深处,人们渴望这两种不同的言说方式能够产生共鸣,诗歌与哲学也应形成“亲密的交流”。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思就是为诗,虽然不仅仅是诗歌意义上的诗。存在之思,是为诗的原始方式,语言在思中才始成其为语言,才始进入自己的本质存在。”寻求诗与哲学的和解之路,在东西方早期哲学那里,就已进行过艰难的探索。赫拉克里特的诗即哲学,他的哲学言说也即是诗,早期希腊哲人热衷于采用诗体来进行哲学表达。
基于此,桑塔耶纳认为:卢克莱修、但丁和歌德是三位最杰出的哲人,他的美学解释与哲学解释,不仅是在寻求哲学与诗歌的合流,更为重要的是,桑塔耶纳已经看到,诗人与哲人之间的和解,早在远古时代就出现过努力趋向。这可能是带有普遍性的诗思谐和统一倾向,因为印度的吠陀诗和文化史诗中也包含着深刻的哲学,例如,《奥义书》,既有深刻的哲学问题,又有独具诗性的表达。在中国早期思想史上,老子与庄子,更是以诗的方式来表达独有的哲学精神。因而,我们并不需要强硬地寻求哲学与诗之间的和解,也不必设想诗与哲学两种不同言说方式真正能够同一,而是应该重视人类思想史上本有的“诗化哲学”和“哲学诗化”这样的历史思路与存在致思方向,借此去领悟宇宙生命的美感存在与人类生命的诗意情趣。
哲学的诗化和诗化的哲学,使诗与思真正能够形成沟通,所以,即便是海德格尔,也从来不曾理清诗与思的本质区别。在他看来,与其说两者相同,不如说两者相邻。“诗和思地北天南而在这遥遥相隔中紧邻。它们的邻近当然不是说互相笨手笨脚地借用词句。诗和思是两条平行线,互相超越,又在无穷处相切。”所以,陈嘉映才把海德格尔的诗思观解释为:“诗人直接迎听诸神的问候而以之成诗,思者慧心于诗之所言而解释并守护诗之言。”“诗人把存在的寂静之音形于音响,而思者则把有声之词引回存在默默无语的聚集处。存在的意义形诸语言,复归于意义的了悟。”因此,诗人与哲人和解的可能,是由于诗歌与哲学作为独特的言说方式存在。实际上,这种独特言说的内在精神,超越了形式句法而获得清明澄澈之境,因而,诗人与哲人的和解,实质上,是在心灵王国中共同谛听和亲证着生命的奥秘。这种和解,是诗与哲学的双重超升,那么,诗与哲学、诗人与哲人之间的和解,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地基之上?对此,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认知视角去理解。
认同神秘或对神秘的诗性体悟,可能是诗与哲学的第一思想契合点。
随着科学的发达,建立在科学地基上的认识论哲学,尤其反对神秘,在许多哲学家看来,世界就是生存的世界,生存着的世界是没有神秘的。对于一些现实主义诗人来说,也用不着关心神秘,在唯物主义者的心目中,唯心主义是极易证伪的。否定神秘、反抗神秘,事实上,切断了诗与哲学、诗人与哲人的本质联系,而认同神秘,则提供了诗与哲学、诗人与哲人和解的一个契机。
谢林指出:“艺术,对于哲学家来说,就是最崇高的东西,因为艺术好像给哲学家打开了至圣所,在这里,在永恒的、原始的统一中,已经在自然和历史里分离的东西和必须永远在生命、行动和思维里躲避的东西,仿佛都燃烧成了一道火焰。哲学家关于自然界人为地构成的见解,对艺术来说是原始的、天然的见解。所谓的自然界,就是一部写在神奇奥秘、严加封存、无人知晓的书卷里的诗。要是真能揭开这个谜,会从中认出精神的奥德赛。”在诗人哲学家看来,世界充满了神秘,只能以有限的能力去把握无限的神秘,因而,心境是博大无边的,这正如神秘莫测的世界。认同世界的神秘,最直接的动因是:存在的神秘与生命的神秘,是人的认知所遭遇到的巨大思想困惑。
对此,梅特林克说:“我们生活在隐形人中,即生活在我们不再看见的生命中,生活在我们仍未看见的生命之中,生活在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生命之中。”铃木大拙则说:“在生命的真实生活中,没有逻辑,因为生命超越了逻辑。我们幻想逻辑影响着生命。事实上,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理解生命,当然,他会推理,但是,他并未纯粹奉行推理的结果。”世界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富于科学的逻辑,许多生命现象,是无法用逻辑和言词来解释的,在生命的每一瞬间,皆充满着无数的神圣,只能去谛视和倾听。例如,北方的原野,显得特别开阔,北方的天宇,也显得特别辽远,那草原的无边的律动,言说着什么样的生命话语,只有默默无语,认同神秘。
在南方的山野,在山川和密林乃至小镇的多雨季节,在醉人的夜晚,你能感受生命的哪些迹象呢?无法解释的生活,也无法预知生命的未来。诗人必须永远面对自然实在、生命景象和人的丰富情感,他只能通过意象和意境创造表达自由的生命情感与想象,没有思想抽象的任务。哲人则不同,它永远不能满足于自然景象的描绘,不能就事论事,也不能停留在人类认知的感性基础之上,当然,他也不能脱离感性实在,但是,他必须从感性实在向上提升,在理性反思的高度,在澄明的天空,冷静地审察芸芸众生,达观地看待古往今来,在跨越时空的感性生命旅程中,把握本质,照彻存在,领悟死生。生命本身就是奇迹,生命就是矛盾,因为生命的复杂性是人所无法彻底洞悉的,因而,在现代,东方式体悟似乎更能激活心灵的想象力。
在大诗哲、大诗人的表述里,都隐含着神秘性与宗教感,对此,罗丹曾指出:“好的作品是人类智慧与真诚的崇高的证据,说出一切人对于人类和世界所要说的话,然后又使人懂得,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是不可知的。”伟大的诗人和哲人,总是看到世界的神秘,并进而潜入内心去聆听那万事万物的神圣,因而,神秘、浪漫、隐喻、象征、抒情这几个因素,总是在诗人和哲人的精神深处潜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