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的意志,不是创作意志,不是通过语言表现生活存在或生命价值的强力意志,而是通过文学反思和文学理性标准评价文学作品的“强力意志”,是源于意识形态权威信念和源于个体审美理想的思想意志。批评家在心中设定了艺术的价值规范,设定了艺术形象的生命意义,进而,以个体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去评价文学作品的内在思想意志。基于此,批评家在遇到共鸣性艺术作品时,往往意气风发,评价极高,相反,在遇到相逆性艺术作品时,往往横加指责,粗暴否定。批评家的这种个体自由思想意志,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文学的评价与判断。从文学批评史出发,可以看到,批评家有时是对的,有时则是错的,正是批评家正读与误读的历史,构成了批评者自由意志的独特表达,它是批评家的内在思想意志的语言对象化。从批评本身来看,批评家对文学本质的思考,原道论、言志说、载道说、意识形态观念,皆是基于这样内在思考。
这种思考,不是独立的,它根源于文学批评,因为文学批评,如果缺乏这一方面的判断,显然是不深刻的。惯常,人们把文学理论和文学评论作为两个独立的专业部门而划分,这种划分本身,人为地设置栅栏,阻挡了批评的深度发现。文学的功能实现,必然要求把文学和社会传播联系起来;文学功能的实现,是通过传播和接受实现的,它的功能,必然是广阔的、多元的。由于个人价值判断的不同,观念不同,生命原则不同,对待同一客体,有的吸收好的,有的吸收坏的,但文学多少能起到移情与净化的作用,同时,文学也可能从消极方面起到教唆犯罪的作用。文学的功能,既有正向的又有负向的,这是因为人的精神需求和生命欲望存在着内在矛盾,作家对生活和生命的理解也会显示出这种矛盾性。
文学的价值,既有文学自身的价值,又有文学的外在价值,因此,文学既有现实价值,又有历史价值。文学的价值,通常很难定位,在文学的历史判断过程中,能够得到全面的深入阐发,这就涉及对文学本性的思考。这既要联系到文学的客体,又要联系到文学的主体来谈:从文学客体而言,文学的本性是语言;从文学主体而言,文学则是作家的情感思想的表现,是作家的本质力量之对象化。过去,单一地思考文学的本性,结果导入了死胡同,因而,把文学的本性和文学的功能、价值相混淆。文学判断必然是对人类文明和人类精神的重建,必然要服务于人性的重建,民族精神的重建,因而,从这种最高价值规范出发,真、善、美、正义、自由、平等便获得了崇高的意义。从文学批评意义上说,文学作为人文精神科学,必须服务于人类精神重建的总目标,必然要涉及人性改造和民族改造的问题。过去,人们错误地把这种最高精神判断让位于政治判断,结果,文学观念和文学价值被弄得支离破碎。
社会作为无穷生命共在的复杂社会共同体,作家是通过生命形式与生命形象整体把握的,绝对不是从某一集团的政治意愿去判断,如果以某一集团的意愿去判断,这种批评本身,就不是独立和自由的。最高的批评规范,必须来自人类文明重建的正价值原则,因此,文学判断是由具体走向抽象的复杂的过程,由感性到理性的反思过程,它绝对不是感性的冲动。这种判断的思想视野和思想渊源,通常也是十分广阔的,正如作家必须思考人的问题那样,批评的思想意志,绝对不可能是孤立的,我们必须学会思考其他人文科学家所关心的生命存在问题。
文学家思考人,要比社会科学家更为具体和全面,它是复杂的生命思考,如果没有这种复杂思考,批评就只能局限于文本形式本身,虽然这种批评家可称之为内部的批评,但这种批评本身的价值是大可怀疑的。作家的思想愈广阔,视野愈开阔,批评的深度就愈有保证,很难想象不通宗教秘义和神圣原则的人,能恰当地判断《古兰经》和《圣经》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同样,缺乏历史眼光和社会学眼光、哲学眼光的人,不可能恰当地评价《红楼梦》。评价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庄子、陶渊明、李白、王维、吴承恩、曹雪芹、鲁迅等伟大作家,需要多维的文化视野。这样,文学批评解释与其他人文科学隔膜是不行的,必须去理解哲学、宗教学、精神心理学、社会文化学、民俗学、伦理学、历史学,或者说,在这种人文科学精神的多向辐射下,批评家的思想意志与思想文本才会呈现出深度文化模式,表现出复杂而又深邃的生命哲学精神。
这就是说,批评家的自由思想意志,必然要受到人文精神科学的影响,他不可能完全按照自我意志进行批评活动,相反,批评家的自由意志可能受到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深刻影响,因此,批评家的思想往往是历史思想意志的体现,不可能是单一的主体性思想意志的自由表现。文学批评需要判断,需要思想,同时,也需要具体的方法。文学批评的方法,曾经被极大地误解,许多人以为套用方法就可以进行文学批评,这种批评,显然,不可能是出自生命的深度自觉的批评,它外在于人,是无心的。
批评方法,在判断中、在思想中会自然地成熟,或恰如其分地理解方法的思想意义。方法的使用,此时出自生命的需要,它与生命思考相重合,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批评的方法就不是形式,而是生命价值立场的显现。文学批评方法的选择,取决于批评家站在哪一立场上,我们至少有三种立场,正如前文所述,“文学史的立场”、“文学本质的立场”和“人文精神的立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就会有不同的方法选择。例如,文学史批评家立足于文体、文学形式、文学比较、文学历史考古、文学鉴赏来进行审美判断,本质论批评家则倾向于从文学本质上对文学的社会性、文化性、审美性、政治性进行批判,站在人类文明高度的批评家,则着重于最高人类价值规范的诗思和阐发。
批评家的兴趣和修养必须是多方面的,例如,巴赫金的批评从人与人际关系出发,从风俗文化出发,从对话原则出发,弗莱则从神话认识出发,所以,不同的批评家体现了不同的思想意志,而不同的思想意志,最终,建构了不同的批评解释模式。托多洛夫指出:“以不断扩展的螺旋式运动来说明罗思诺普·弗莱(Northrop Frye)漫长的精神历程是再确切不过的了,这一运动,对包括弗莱在内的所有与维柯匹敌的人来说,都不是陌生的;它的中心内容,是在保持旋转轴不变的情况下,经常对新的领域进行不断开拓。”“在他的作品与作品之间,可能没有矛盾存在,但这却不能使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摆脱掉一切矛盾。”从批评史和批评家的思想意志来说,弗莱的这个兴趣和修养,偏重于神话学和文化学方面,因而,他的批评意志,很好地体现了文化批评方法的广泛包容性。
批评家的人生经验和人际遭遇,批评家自身的生命体验是批评的关键,有不同遭际的人会获得不同的体验,因而,批判的判断和价值取向就会有极大差异,这虽然不是完全等同的,从本质上说,是具有决定论倾向的。例如,历经“文化大革命”的批评家,其批评原则和方向,不同于“四五”运动以来的知青批评家,更不同于后现代主义先锋批评家。生命体验和生命遭际,对个人的批评特色之形成十分关键,例如,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卢那察尔斯基,高尔泰和李泽厚,其批评立场与方法有很大不同。“批评方法”,有外在的方法和内在的方法:外在的方法,如形式主义批评、现象学与解释学批评、结构主义批评与后结构主义批评等;内在的方法,如生命哲学的批评、理性心理学的批评和体验论的批评等,这些内在的批评方法和外在的批评方法,共同构成了当代文艺学的理论奇观。在开放的文学理论价值形态中,文学批评学,对于批评家的具体实践,具有很强的理论指导性,在此,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批评家的思想意志,不仅取决于个体生命体验与生命价值立场,而且取决于人类思想的普遍原则人文精神科学的“内在价值立法”。
5.艺术的自由意志与存在者的自由意志融通
文学存在问题,在传统文艺学中,一直被视作不值得讨论的问题,在文艺学重建工作中,我将“文学存在”置于文艺学的最后环节,试图以此探讨文学艺术的生命存在方式,寻求对文学的历史性理解。这一发现本身,对于理解文学的意义和价值非常重要,文学存在,是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这毋庸置疑,文学存在的这种历史,就是要考察文学艺术作品是如何保存,如何传播,如何新生,如何承继?从今天的文学存在方式来看,文学最悠久长远的存在形式是书面文学形式,没有这种文字性记载,无法理解远古的文学历史。最早的文字记载,几乎都刻在碑石上,记在竹帛上,不少民族的文学,最早都是通过口传的,书面语并不发达,结果,他们保留了大量的民族史诗。
这种口传文学,虽然易于因传播者死亡而消失,但是,只要民族生活中永远有自己的口头传播者,这种口传文学,也就不会消亡。文学总要寻求其物化的存在方式,石头是不朽的,文学是不朽的。文学的主要存在方式,是书面文献的方式,中国人最早发明了造纸技术,文学作品保存在古代文学典籍中,就找到合适的形式,此前,文学作品被保存在石头上,竹简上,木板上。
在传播技术的不断发展变化过程中,从线装书到平装书到精装书和缩微技术,文学找到了越来越可靠的保存方式。中国人独有的灵性,特别重视这种书的保存,因而,老书如果破旧了损坏了,用新的方式将文学文本传承保存下来,一代又一代,进行着艰辛的努力,因而,文学文献学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这种古籍的整理。每个时代总要创造一些思想与艺术的奇迹,专制的君王,永远烧不完那些美丽的心灵艺术作品,人们通过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的方式保存文学,使文学形成口头文本和书面文本,这就是文学保存的强大生命意志。这说明,人们创造自由的艺术作品需要伟大的生命意志力,同时,保存民族的心灵的语言艺术作品,也需要伟大而坚韧的生命意志,正是这双重的生命意志保护了民族文学的传统价值。
文学的书面存在是客观存在,它寄身在图书馆里、家庭书橱中,只要它在那里,它就活着,它向每一位需要的心灵开放,静处着,沉默不语。如果没有人去阅读这些民族语言文本,它只能等待读者,从阅读中显示文学创作的生命,此刻,古老的生命之声与心性智慧,从文字符号中醒来。图书馆藏有大量“这样的死书”,我们都愿意相信,只要有深刻智慧的书,不管它曾经如何沉寂,只要它作为文本存在,就一定会活过来,它只有走向接受者,活在接受者心中,才能成为真正的生命体。
同一文学本文,可以向无数人开放,这正是文学存在的得天独厚之处,它不同于绘画,当有钱人藏着时,穷人就无法看到它。文学由这种书籍的存在走向接受者心灵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史”,就是接受者的历史,因而,只要这些书活着,人们就会去读它,解释它,当然,作者不见了,作者不在场,只有书面文献,作者活在他/她的文学作品之中。“文学史”是大量文体的存在历史,这是客观的文献的历史,但文学史毕竟是活态的历史,因为批评家的阐释,这些文本材料变得有序了,因而,文学的历史成了文学批评家解释的历史。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史”,虽然说是文学作家与文学作品的历史,但是,从客观上说,它是文学批评家批评解释的历史,是文学批评家建构历史文学形象和文学经典本文价值的历史,这就是说,它是批评家思想意志选择和解放的历史。
在文学的存在中,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具有重要意义,而不是作家建构的,文学史是批评家建构的,因而,文学史是客观文献汇编的历史,也是主体选择的历史,文献的历史,只能视之为“原始的文学史”。有选择的文献史,才是真正活着的、充满时代特性的文学史;文学史,必须永远面对原始的活态的历史,失去了这一根基,文学史便会成为片面的历史、选择的历史,而不是真正的历史,很可能是边缘的历史。在边缘与中心之间,虽然正在不断地运动,但真正的中心始终是存在的,因而,这是人类艺术的最高创造原则。
文学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形象的启示与语言的阐释,我们不能忽视这种历史性解释活动,但是,更要重视文学的价值确证过程和文学价值确证的历史。文学存在最终必须通往心灵存在,因为书面文献毕竟不是一条直接的途径;相对而言,直接的途径是口头文学、讲唱文学、说书、评弹、背诵、吟哦,这种文学存在方式,只是“非书面”的文学存在方式。口头方式,民间方式,是最广泛的文学存在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人乃至世界所有的人皆可以称之为“文学爱好者”。谁都无法抗拒这种口头文学存在的方式,这是祖先的遗留方式,这种存在方式,是文学创作的不尽源泉,民间文学、儿童文学、讲唱文学的巨大魅力就在于这种口头化、肉身化、记忆化的形式,它直接通往人的心灵,最具民族特性,与外民族绝缘,除非学会了文学母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