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就算没有生意,也还是得开门,今日里那个老头儿没有再来絮絮叨叨,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兆头,然而少年仍旧是满脸幽怨。
至于关于这条芦花巷的传言,对于常年生活在死亡山脉的边境的少年来说,死人压根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作为这条巷弄唯一开张的铺面,真正让他忧心忡忡的只能是生意,这凄凄惨惨浑浑噩噩的生活,总没有惊喜不期而遇!
虽是春日,但随着冷风拂过,大门吱呀吱呀作响,就颇有些冷火秋烟的意境了!
七七站在屋檐下,翘首眺望,认真说道:“这门老是呜呀呜呀的,跟哭丧一样,能有生意才见鬼!”
“关门什么事啊!”吴良揉着眉头随口说道,然后想起了一件事:“我说七七,郡主送的那件狐裘,为什么离开时你又特意要还回去?”
七七撇过头不打算理会!无功不受禄是她这位侍女截然于少爷的最大区别。
屋外春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远没有个尽头,这样的鬼天气,正是主仆二人内心最真切的写照,因为芦花巷实在是太过于偏僻的缘故,前后都没有铺面照应,便愈发显得冷冷清清,除去偶然路过的阿猫阿狗外,连鬼影都没能见着半个。
至于开张时的豪情万丈到此时都随着一场场凉雨给冲刷得连灰烬都不剩,吴良坐在门槛上看着屋檐外的雨丝,唏嘘不已,如果说深宫怨妇的幽怨是如同此时的春雨绵绵的话,那么此时少年眼中的幽怨就已经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因为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到了要喝西北风的境地。
不知道是少年眼中的幽怨感天动地还是其他,在暮色时分,芦花巷总算是有了人影,门槛屋檐外有人在避雨。
面容青涩稚嫩的少年很想维持那副爱买不买的高深风范,但在尊严与银两之间挣扎许久,最终还是败于现实,腆着脸从店铺走出正打算忽悠这开店以来唯一的顾客,对方恰好下意识转身看来,四目相对,当然没有擦碰出什么激情四射的火花,但吴良却微微眯起眼。
这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一袭干净利落的青衫,腰间悬着把佩剑,仪表天然俊朗洒脱,嘴角挂有隐约可见的微笑。
但也就是这样的年轻人,衣袖上残余着未曾干涸的斑驳血迹,将檐外的春雨都渲染得凉薄了几分。
吴良察觉到自己失态,不免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转头望向阴沉天空。
大概是春雨一时半会还没有停歇迹象,年轻人有些无聊,抬头望着店名,眼中流露出疑惑神色,看上去颇为好奇。
很显然无论是店铺陈设还是药品噱头,都无处不让他感到新鲜,打量一番后,踱步走到吴良身前,微笑问道:“既然是药铺为什么要叫一概不治?”
“佩剑的就一定是剑客?白衣飘飘的就一定是仙子?”吴良笑着摇头说道:“所以药铺一定就要救死扶伤?”
“好吧!这个答案有意思。”年轻人笑着说道:“不过,难道你不知道这条芦花巷时常死人?在这里开店铺注定是赔本买卖。”
吴良摊开双手,叹息说道:“知道得有些晚!”
铺子外的雨越来越大,哗啦啦沿着屋檐顺流成线,水花四溅,伴随着那扇大门的呜呀声,如同丝竹声中拉二胡格外刺耳。
忽然年轻人抬起头,向着雨幕深处望去。
并未有出现如何的异样,但此时的风雨却是更加飘摇,雨水肆无忌惮飘落进屋檐,将年轻人身上青衫打湿大半,衣襟上血迹也随之淡化开来。
雨水飘落在青衫上,就如同一副泼墨画的浓稠墨水在白纸间点缀,看上去颇有些意境,但只要是正常人在这等大雨下都会下意识退回几步避雨,可匪夷所思的是,他非但没有倒退,反而缓缓向前两步,将整个身形彻底置身在这场****之下,神情从容平静,就像看着遍地梅花开放。
吴良犹豫了一下,给他递过去一把油纸伞!
接过雨伞的年轻人却并未有要撑伞的打算,长时间沉默后,他忽然转头望向他,微笑说道:“伞不一定能还。”
吴良靠着门,以便不让它再呜呀呜呀发出刺耳声音,回答说道:“一把油纸伞,也就那么回事!”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年轻人话音很认真,就像是他手中的这把伞价值千金,从这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从来都不允许自己亏欠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条芦花巷经常死人,跟你有关吧?”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眼里有杀意!”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能看出我眼中杀意的人不少,但不应该落魄到你这样!”
吴良低头沉默,良久后才抬头,问道:“今天也要死人?”
年轻人感慨万千回答道:“是啊!有人想要我死,那么我就只能让他们死,所以如果我死了,这把伞就还不回来。”
吴良犹豫了一下,认真说道:“借你一把伞是想让你赶紧离开,有人死在我这铺子前,总归是不吉利。”
年轻人怔怔一愣后,摇头说道:“这里是个死人的好地方,所以我不打算走!”
“而且此时也是个死人的好时节,鲜血被雨水冲刷后,明日艳阳高照时,这里仍旧是干干净净!”
“为什么你会认为明天一定是艳阳天?”
“这批人死后,会要消停很久!不杀人的天气无论是风还是雨对我而言都是好天气!”年轻人蹙眉说道:“一般而言听到要死人,大多数都避之不及,而很少有人像你一样兴致勃勃问个究竟。”
“那些年在邙城杀猪宰羊的见多了,但杀人却很少见!”吴良笑着回答道:“不过我若是你,这会儿就不应该站在雨下,因为雨水打湿衣襟,行动起来会有些迟缓。”
“你很懂这些?”
“在邙城哪种地方活过的人,很难不懂啊!”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半点犹豫直接退两步到屋檐下,低头望着青衫上雨水泼洒而成的画卷出神,然后他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认真说道:“如果有可能,我会去你说的邙城看看!”
吴良耸了耸肩表示请便。
“因为有些事情的缘故,很多大人物想要找出我身上的秘密,但也因为身在青云宗的缘故,他们每次都不敢大张旗鼓,而这次他们决定用尽手里所有的棋子,一次做个了断!”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先前来这里之前,已经杀了一批,但还是低估了那些大人物的决心,所以今夜我很可能会死。”
雨势越下越大,年轻人平静望着大雨,用不起波澜的语气说着关于他自己的生死,然后他笑了笑,说道:“人死之前总会很想倾诉,而现在我身边能说话的只有你。”
吴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逐渐晦暗的天空,皱眉说道:“那你最好还是不要死,因为你死了,那些大人物很大可能以为你交代给我什么秘密,而我这个人很不喜欢麻烦!”
“我现在有些后悔借你一把伞了!”吴良看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猜测那把剑一定染着血,问道:“要杀你的都有些什么人。”
“第二境第三境又或者是第四境吧!但修士不会太多,因为这里毕竟是云山镇!”
吴良抽了抽鼻子,说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年轻人目光落在他始终维持着特定姿势的右手,说道:“一个袖里藏剑的家伙说出来的话,很难让人信服!”
“其实我对于你的恩恩怨怨实在是没有兴趣,我只是在想你杀人或者被杀的时候悠着点,因为这间铺子我实在没有银子再重新装修!”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开始准备关门大吉,把那扇呜呀呜呀的大门虚掩起来,在准备栓上横梁的时候,年轻人开口说道:“我或许可以悠着点,但他们想来是不会在意这间铺子,也不会在意铺子里的两个人!”
吴良对着他恼火说道:“就不能不在这里打打杀杀?”
年轻人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可这里是个死人的好地方,活人总不能跟死人讲道理吧!”
吴良望着他手中的油纸伞。
在长久沉默后,年轻人终于叹息了一声,轻轻撑开伞,慢慢走进雨中。
“我姓陈,陈之阳!虽然不一定能还伞,但总得让你知道借伞的是谁!”
。。。。
此时噗的两声闷响,尖锐的箭簇直接穿透店铺,狠狠扎进房梁上,箭簇直接没入大半。
在吴良迅速反应的刹那,就像是****般的箭簇从大雨深处密集投射而来,嗖嗖作响,瞬间掩盖住屋外风雨之声。
要命啊!吴良将茫然不知的七七扑倒在地,几乎是同时,被密集箭簇击中瓦罐怦然炸开,取名叫做一概不治的铺子很快就化作火海了!
吴良将脸紧紧贴在地板上,透过窗棂缝隙,看到有一抹殷红洒在窗上,成了此时整个世界最绚烂的颜色。
数道漆黑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身形矫健无声无息,带来无穷无尽的凉薄杀意。
这场春雨的雨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把刚刚流淌的热血迅速冷却冲刷干净。
吴良对着七七眨了眨眼睛,认真说道:“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我去外面看看!”
七七老气横秋叹息了一声,小声问道:“少爷,到底你是扫把星还是我是扫把星,怎么随随便便开铺子都能遇上这桩子破事!”
望着付之一炬的店铺,七七那张小脸上满是挫败感,柳叶细长的眸子里掩饰不住的伤感。
看到这个眼神,吴良默默握紧袖中短剑,心中无奈的叹息一声!小侍女很伤心,那么少爷就不得不必须要做些什么。
在外人眼中无良且无德的少年并不是第一次败在小侍女面前,但很显然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吴良翻身从后院背着来把长刀,从黑布袋里揣着几个瓦罐藏在胸口,然后使劲跑到后厨从锅底抹了两把黑灰在脸上披上身蓑衣,只流露出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眸。
再度仔细查看没有遗漏后,望着小侍女忧心忡忡的眼神,温和宽慰说道:“只是去看看,而且我想外面的那家伙应该不会死得那么简单,如果有可能卖他个人情,咱们接下来也不用喝西北风了!”
七七抿着嘴默不作声。
吴良揉了揉她头发,沉默片刻后说道:“再说店铺烧成这样,总得要找人负责,很不幸我跟那些黑衣人不熟,而跟他。。。”
原本是想要说挺熟,但转念一想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半日功夫,其实也不熟。
七七扯了扯他衣袖,看着外面的风雨,焦虑说道:“少爷,要不还是别出去?”
吴良笑着望着她,说道:“哪能啊,就算我们不出来,真当他们会放过我们啊!”
七七紧紧抿着小嘴,怔怔望着他,最后小声说道:“那我不出去。”
又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你不回来我就不出去。”
或许这个世界,只有吴良才知道小侍女说的这句话并不是在多愁伤感,而是真的。
他不回来,她便不离开这里。
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吴良直接翻上后院围墙,将整个身影都遮掩在雨幕之下。
逐渐暗沉的夜色下,安静许久的芦花巷被雨声所打扰,此时又多被许多黑衣所惊扰,吴良弓着身行走在雨夜下,整个人已经如同即将离弦的箭簇。
视线中,夜雨之下,数十道漆黑身影将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年轻人团团围住,这样的大雨之下,寂静无声,但却透着一股寒冷到骨髓深处的浓重杀意。
雨水渗不透油纸伞而顺着伞面流淌,那个年轻人却不再注意眼前沉默如同雕塑的黑衣人,而是抬头望向夜雨深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重重雨幕,望见绚烂阳光。
吴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他那个名字的含义,陈之阳,心之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