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心静静躺在手术台上,很清醒。
虽然做了麻醉,他依然能听到医生交谈,能看到器械磕碰发出的清脆响声。正如医生判断的那样,长期过量使用止痛针,普通剂量的麻醉剂起不到应有的效果。
他清醒意识到医生在切割他的肚子,微微抬头,他看见割开的肚皮翻出米黄色的油脂,渗出的血很鲜艳。
“哎呀!他怎么瞪着眼瞧呢啊?”协助医生的护士惊叫。
医生有点慌了,连问士心:“疼吗?疼不疼?”
士心想摇头,发现脖颈僵硬,便眨眨眼。
“抓紧!”医生对几个助手说道,又安慰士心,“别瞧着啦,不怕吗?”
士心说不出话,眼睛盯着仪器的大屏幕。
他能感觉到医生将一根金属杆伸进了腹部切开的刀口中,腹中一阵剧痛,是医生在用金属杆拨动他的肠子。士心拧着眉,盯着屏幕,那里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腹腔内部——褐红色的肠子宛如一团麻绳,血肉模糊,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表面覆着一层蛛网般的白色。
医生眉头紧锁,仿佛能感受到疼痛。
“触目惊心!”医生感叹,用金属杆轻轻拨动纠结成团的肠子。
士心痛得哼了一声,身体不由动了一下。
医生愣了一下:“痛?真的痛?”
士心眨眨眼。
“麻药用少了。”
“已经最大剂量了。”
“是,按他体重,已经上限了……”医生忽然惊叫,倒吸一口凉气,“天哪……”
士心望向屏幕,显像把他也惊呆了——与其说是肠子,不如说是一团剁得稀碎的血肉。
医生叹了口气:“哎……肠子烂成这样,怎么不早治?这得受多少罪?”
“秦老师,这是外伤导致的吧?”助理问道。
“嗯。非常严重的外伤,怎么会伤这么重?”医生给助手和实习大夫讲解,“看这,这是病灶,显然是外力造成的损伤,已经黏连坏死。”
“没见过这么严重的黏连。”一个实习医生说道。
“不是简单的黏连。外伤造成的感染没控制好,愈合中又反复撕裂,反复出血,形成了大面积粘连,遍布整个腹腔。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
几个医生齐齐望向士心,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大夫问:“疼多久了?”
“一两年,至少。”姓秦的医生替他作了回答,“病灶部位已坏死,整个腹腔粘连溃烂。”
士心不觉得害怕,反而轻松了,至少,他了解了病情,知道了现状。
也许因为心里踏实了,又或者麻药劲儿上来了,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两年来头一回睡得如此深沉而香甜,还做了个美梦:碧绿的牧场上马牛成群,野花缤纷,母亲牵着三个女儿远远朝他招手,他奔向母亲,大声呼唤,却喊不出声来。他奔跑,呼唤,却和母亲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法凑近。他跑累了,跌倒了,爬起来却发现就在母亲怀里。他委屈地哭,母亲粗糙的手抚着他的脸,暖暖的有点疼。他的肚子又开始疼。“不是治好了吗?怎么又疼?”他惶恐地张望,牧场没了,野花没了,母亲和妹妹不见了。他大声呼唤:“妈……”
他醒了,肚皮上的刀口有点疼。
他躺在病床上,泪水湿了枕头。
秦春雨坐床边,两眼通红,见士心醒了,她赶紧起来,朝外头喊:“医生,醒了!”
士心左右看看,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想坐起来,春雨拦着不让动:“我要不来,你就一个人悄悄受着是吗?你都这样了,老师呢?同学呢?都死绝啦?”
“同学不知道我做手术。老师……”
“噢,对,你那个老师——就上回吃饭碰见的那个——来过了,走了。”
士心点点头,不想提及钱永强:“我睡了很久吗?”
“几个小时。你老人家那哪儿是睡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哇哇叫……”
“做梦呢嘛,千万别说出去啊!”
“别闹!还开玩笑!”秦春雨轻拍他一下,“医生说,你得好好养,回头还得做大手术……”
春雨话没说完,主治大夫进来了,笑问:“醒啦?怎么样?刀口疼不疼?”
她见士心摇摇头,说道,“总算查出来了,安心养着吧,正给你安排手术呢。”
士心听到病已确诊,焦黄的脸上显出喜色:“大夫,做什么手术?”
“换肠。”医生说道,“真不容易啊,小伙子!肠子烂成那样,还坚持上学,听说还在打工是吧?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部分肠体坏死,得切掉。”
“这么严重……”士心自言自语。
“你才知道严重吗?”医生说道,“你肠子怎么会烂成那样?受过伤?”
士心摇摇头,不敢答。他早猜到肚子疼源于那一个月的泥瓦匠生涯,只是没想到原来是肠外壁破了,怪不得肠镜胃镜都查不出问题。这一年多奔波中伤口反复撕裂,导致了严重后果。
“医生,吃药……不行吗?”他忐忑地问。
医生笑笑,说道:“切掉坏死和严重粘连的部分,小肠就剩一米多,还感染着,你才多大啊?那样还能健健康康过一辈子吗?”
士心听着医生的话,心凉透了。
秦春雨吓懵了,忙问大夫:“能治好吗?”
“换肠,要尽快。”
“换上别人的肠子?”秦春雨不敢相信。
“那样最好。不过,人的肠子恐怕等不到,换羊肠。”
“啥?”秦春雨差点跳起来,“给他肚子里装上羊肠子?”
“要不然呢?就算换了羊肠,最多七八年,还得再换。”医生停顿一下,“这是大手术,费用不低,尽快通知学校交钱,我们尽快安排手术。”
士心努力压抑着惊恐,小声问道:“大夫,这手术要多少钱?”
“不考虑后期抗排斥的费用,手术费三四万,还得买只羊。”
“三四万?”士心险些从病床上蹦起来。
“放射科赵主任是你亲戚?”医生问道。
士心摇摇头:“赵阿姨是我在这儿认识的,对我很照顾。”
放射科的赵主任是士心去拍片的时候认识的,那天他去放射科划价,得知费用后蹲在楼道里愁眉苦脸,赵主任碰巧路过,问了两句,他试着问她能不能把拍片换成便宜点的透视。赵主任得知他是个没钱拍片的穷孩子,生病也没告诉家里,便安排他没交钱就做了检查。事后他才知道医院并没有免除拍片费,是赵阿姨悄悄给他垫了钱。前几天赵阿姨还来病房看过他,留了二百块饭票,说是医院为贫困患者提供的人道援助。
“嗯。”主治大夫点头道,“三四万只是手术过程中的医药费。赵主任打了招呼,我们会尽可能省去不必要的检查。咱这儿正好来个著名专家讲学,消化外科的泰斗,他听赵主任说了你的情况,答应免费给你主刀,要不然,光手术费就得七八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