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心选择了继续隐瞒,没把肚子痛了几个月的实情告诉医生,更没说起疼痛的由来。医生来来回回问不出个所以然,却也很快否定了校医院作出的急性阑尾炎的诊断。
士心看在眼里,觉得过意不去,却又不敢说,也不能说。一系列例行检查和化验做完,医生要求他住院,便检证实肠道出血,需要进一步检查诊察。
士心坚持不肯住院,这时候住院耽误上课不说,每周两次家教得被迫停了,誊写稿子的工作也得中断,他的原定计划和按部就班的生活都将打乱。他更担心的是一旦医院证实他在入学前就有这毛病,学业都将保不住。
医生拗不过他,一个电话将老师叫了过来。
钱永强到了医院,听医生说完士心的病情,面色沉重,却笑呵呵劝士心安心住院。士心满心感动,又不无担忧:“钱老师,住院会不会对我有影响?”
钱永强笑道:“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天塌下来,病得治不是?学业重要,身体更重要。学校有规定,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安心治病,好了赶紧回去上课。推三阻四延误了治病,会更耽误事,影响到期末考试,后果可就严重咯!”
士心听了老师的话,略微放心,答应住院。
钱老师和颜悦色,笑眯眯一副儒雅的温和模样,值得信赖。
士心从小到大一直深得老师关照,他信任每个老师。他从钱永强的话里听得出来,即便医院诊察出他的病情,他也未必会被依照学籍管理规定退学。他没了顾虑,安心呆在医院里检查和治疗。不过为避免节外生枝,他没对任何人提及在工地受伤的事。
接连两次胃镜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只在胃里发现了几处陈旧血痂,医生说那可能是以前有过严重胃溃疡留下的陈旧病灶。士心这才知道高一那年他天天胃痛,后来被街道诊所诊断为腰肌劳损治了一个多星期,原来是得了胃溃疡。
休养几天,士心又被推进诊室做肠镜,医生说他的消化道出血在肠道而非胃部。士心听得有些冒火,早知不是胃的问题,何必接连做两次胃镜?折腾掉不少钱,受了不少罪。
肠镜检查有了发现,他肠道里有裂伤,不过创伤原因无法确定。
七八天的密集检查过后,士心只能先治疗,等待进一步诊察。
士心百无聊赖地躺病床上,望着吊瓶里的药水缓缓滴落。
难得清闲,闲下来他却闷得发慌,书看不进去,又担心几份兼职泡汤,他焦灼不安。他不能在医院待太久,否则会丢掉生活来源——雇主怕是没耐心等他康复。
又熬过两天,病房窗外飘起雪,冬天悄悄来了。
住院一个多星期,没人来。大家忙着军训,宿舍关系也因失窃的事一直未得改善,想来几个伙伴没工夫也没心情来医院。士心盼着人来,却也知道这有点妄想。
他跟班上同学大多不熟,新生交流活动大多安排在周末,他双休日要出去打工,几次活动都没参加,跟大家只是同堂上课,一下课却又骑着车匆匆跑了,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他住院。
小时候生病了没条件进医院,他却总盼着住院,因为住院了有人探视,多半会带来他平常吃不到的水果和蛋糕,也不必挤破头扒公交去上学。他永远记得带着妹妹挤车上学的日子。
刚到省城时全家住在三间租来的远郊平房里,学校远在十几公里外的城区,几个孩子每天都得摸黑爬起来去赶头一趟公交车。开往市区公交线路只有一条,车站永远人山人海,他和妹妹总是最早赶到车站,大多时候却都最后挤上车。有一回下大雪,他和士莲走得慢,赶到车站时正赶上发车,兄妹俩牵着手随着浩荡人群往前挤,但人群很快冲散了他俩,他只听见妹妹在人群里哭,却见不到身影。他拼命蹲下身在无数条人腿间找到了被踩倒的妹妹,一只又一只沾满泥雪的脚从她身上踩过,没人避让,也没人注意到脚下大哭的小姑娘。他叫喊着拼尽全力推搡朝车门涌去的男男女女,却根本撼不动那些臃肿的身躯。有人被他推来挤去惹怒了,胳膊肘重重拐到他脸上,他仰面倒下,鼻子蹿出暖暖的血。他顾不得鼻子,朝着妹妹爬过去,被踩成污泥的雪地里一绺鲜血艳若桃花。公交车像个挤满饺子的大茶壶般摇晃着离去,他终于到了爬到气息奄奄的妹妹身边,两个满身污泥和脚印的孩子,妹妹披头散发,哥哥满脸鲜血。他把妹妹搂进怀里,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那些随车远去的人。
那次经历不是绝无仅有,士心记不清曾多少次带着妹妹在车站挤车,很多时候他只能拼尽全力将士莲塞上车,自己继续在车站等下一趟车,有时等到天黑也挤不上去。有几次连末班车都没能挤上去,徒步回到家已经半夜。母亲为此牵肠挂肚,却也只能任由他晚归。最冷的那个冬天,母亲曾试图让士心兄妹在城中姥姥家暂住些日子,姥姥一口回绝了,她喜欢清静。
挤车是士心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他喜欢学习,却厌倦上学,因为日复一日要挤车,还因为挤上车还不算完,他和妹妹必须要胆战心惊躲过售票员——母亲从不给他们坐车的钱,他们还需要日复一日坚持逃票。五分钱算不得多,他们没有。有一回也是冬天,士心成功躲过售票员,瞅空子想跳下车,却被早有准备的售票员揪住了头发。他假装摸摸裤兜,做了个递钱的动作,趁售票员接钱的工夫蹿下车去,没想到车门底下的下水道结了冰,他滑下去,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售票员骂了句“小兔崽子”,公交车轱辘压着他脚尖开了过去。他逃掉了五分钱车票,却晕晕乎乎吐了一个多月,有人说他摔成了脑震荡,母亲买了两盒脑复康,为此责骂了他整整一个冬天。那次逃票还留下另一个印迹:他的右脚小趾被车轱辘压断,再也没能伸直。
少年往事,想起来却尽是沧桑。艰苦日子已远去,如今在北京念书,他没辜负那些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