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感渐渐褪去后,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片松树林。天灰得像个锅底,风声呜呜从耳边掠过,四周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面前的墨九和抱住我的易道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正寻思着该去哪里,直觉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还散发着几股腥味的风。慢慢抬起头,就看到那几个东西硬挺挺在头顶的树杈上,被风吹得在正原地滴溜溜地转,是三具光溜溜的尸体……
或者,可以用血淋淋来形容。
脚踝被绳子绑住挂在树枝上,头朝下,就那么晃悠悠在我头顶轻轻转动着。身上的皮肤包括毛发、眼睑和嘴皮都没了踪影,从上到下血糊糊的,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几双惊恐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巴全都大张着,露出了里面冷森森发黄的牙齿。打眼看去,像极了生物课上的塑料人体模特,更像屠宰场刚刚宰杀,被扒了皮的猪牛羊。
“妈呀——!!!”忍不住一声尖叫,魂飞魄散间只知道蒙头往前跑。
没跑几步,一眼看到一座青砖堆砌的新墓,墓周围还摆着些残破的纸花纸马。秋芳生坐在墓前的台阶上,面无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右手撑着下巴,左手拿着一把转轮手枪,枪口轻轻在青石砖上画着不知名的图案。身上一套雪白的西服,在昏暗的树林里突兀得有点耀眼。
待看清来人,我的身体不由自主朝他走过去。在这诡异的场景中,仿佛他的身影能带来一丝莫名的安全感。虽然在现实世界中,我绝不会对一个长得像白知秋的人有这种感觉。
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林老爷。他被人五花大绑扔在草丛里,周身上下被扒得光溜溜的,露着一片白花花的肥肚子,嘴巴上堵着一快破麻布。
他怎么也在这里?
正疑惑,就见青涵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穿着朴素的棕色对襟短衫,前面带着一条白色围裙。头上还包着块围巾,挡住了他的一头白发。这身打扮配上他脸上精致的妆容,墨绿色的眼线,显得稍稍有些滑稽。
他一手拎了个木桶,裡面装着一桶正在咕噜噜冒气泡的胶状物,另一手上拿着一沓剪碎的麻袋条子。
也没跟秋芳生说话,径直走到林老爷身边将木桶放下。他撸了撸袖子,一面将麻布条蘸了胶状物,一条条趁热搭在林老爷身上,一边笑嘻嘻地说着:“林老爷,虽然刚才你已看过他们三人受这披麻剥皮大刑,但我一视同仁,还是给你讲讲这大刑的来历。这项大刑是南宋时秘密流传下来的,经常用来严刑逼供,也用于暗中处决囚犯。先把麻布条蘸上热胶黏在囚犯的净皮肉上,鱼鰾最黏,黏住皮就别想分开。等鱼胶晾干之后倒拽麻布条,一扯就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所以也称“披麻烤、扒皮问”。”
拿起一块麻布,正正好盖在林老爷的羞部上,“我闲时常听说书人谈起这毒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直教铁汉把魂销,纵是狂夫也失色。”
话音刚落,就听噗嗤一声,一股臭味传来。大概是看过别人的受刑的惨状,又被青涵笑嘻嘻地一刺激,林老爷再也扛不住了,屎尿齐流。
“看样子你想起破局之法了?”青涵扯开了林老爷嘴巴上堵的布。
得到讲话的机会,林老爷“哇”地呕出一口黑血,咳了两声。然后仰着头,努力看着秋芳生的方向叫喊起来,尽管他面前挡着厚厚的一层野草:“芳生,茹素虽然福薄早死,茹敏我是嫁给你了。我是你的丈人啊……”
话未说完,青涵又用麻布将他的嘴巴堵住,笑道:“林老爷少说些废话吧,我还算温柔的,要是少爷亲自动手你更惨。想少受罪便赶紧说实话,少爷现在可不好惹。就是平时茹素小姐最疼的妹妹,因与老爷你合谋骗婚,刚揭开盖头就被少爷一枪嘣了。好好的姑娘被父亲连累,真真叫可怜。至于林老爷你肯定活不成的,不过是死得痛快还是艰难的事儿。”
听到这话,林老爷眼睛发直,身上抖得更加厉害。
我捂住了嘴巴,也许是因为林茹素的关系,听到青涵说到茹敏的死讯,胸口一痛,差点就大哭出声。好不容易忍住眼泪,把目光移向秋芳生,竟有一股怨气从心底泛起。
但秋芳生不可能感觉到我的愤怒,他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连青涵和林老爷的对话都没听。
等了片刻,青涵试探著揪住林老爷背上一片麻布:“还不说吗?鱼鰾胶差不多凉了。”说着往逆向狠狠一拽。只听“嗤喇”一声响,硬生生撕下一片皮肉,血点子溅了一地,疼得林老爷浑身直打哆嗦,嘴巴又被堵住了喊不出声。
青涵吸了口凉气:“连血带肉,林老爷你不疼吗?哦对,你发不了声音。”一手扯出堵在林老爷嘴里的东西,一手又扯下一块麻布。
“啊!!!!!!”这下林老爷疼得发出了杀猪般嚎叫,“我不知道!”
“算了……”我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道声音,“不要再撕了。”
可青涵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手上的动作反而快了许多。没过一会儿已扯下十几条麻袋片子,疼得林老爷直吐白沫,不停地翻着白眼,身上鲜血淋淋。
喉咙发紧,胃里发酸。实在看不下去,我向后退了几步,大声喊:“够了!”
“大人若是把他疼杀,便别想破男种局。因为破此局的人,只能是他的子孙。”
又是一道声音,这次却不是我说的。
一抹人影从松林深处走了出来,淡蓝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圆帽子,衣角无风而动。
墨九……
走到秋芳生近前,他微微颌首,声音里带着一丝谦卑的味道:“小妖墨九,见过神尊大人。”片刻,直起身继续道,“大人,凡人犯错自有阴司薄定赏罚,明功过。大人不必对他们用此大刑,脏了大人的手。不如饶他一命,百年之后自有他的后人破了这男种局,横竖此局没伤着小姐的命魂。”
青涵停住手上的动作,看向秋芳生。
秋芳生依然静得像尊雕像,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瞳孔突然迸出一道刺眼的光,抬起枪对准墨九:“老妖精好毒!”一声低吼,几颗子弹叭叭叭射向墨九的眉心。
墨九没有躲闪,只是后退了两步,飞出去的子弹好像击中了他,又好像没有。
碧蓝的眼眸里浮起了微微的笑意:“大人可以杀我,只是我的魂魄就是男种局百年封印,与局中人魂魄相持相护。六十年一甲子,她的命魂便能以我血肉之躯为通道,跳出男局禁锢等待投生机会。剩下七魄如同蝉蜕,可弃可扔。若大人杀了我,便是要封住小姐三魂往生之路,再见不到她了。我来就是告诉大人,林老爷杀不得,我杀不得,此刻局也破不得。”
秋芳生豁的站起身,怒目切齿:“老妖精,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墨九笑得越欢:“不然怎样,再看一次天定之缘?下一世,她要还我的账,不会再为你轮回。”
毫无征兆的,秋芳生抬手对准自己太阳穴砰的就是一枪,然后从他身体里猛地冲出一道白色影子。
黑发及腰,全身笼罩在白色光华之中,身着银白色的广袖华服。
只见广袖轻挥,墨九的身子像是被什么力量给重重推了一把,兀地朝后飞去,砰的一声撞在后面的树上。撞得很重,接连压断了好几颗树,帽子也跌落在地。
未等他站起身,秋芳生已掠至他跟前,单手爪住他的头顶一提一顿,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按得跪在地上。
转瞬间,黑压压的乌云铺天盖地从四面卷了过来,一道滚滚响雷在云层中低低地吼叫着,裹挟着阵阵紫光,在两人头顶盘旋嘶吼,犹如一条咆哮的黑龙。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无数干枯的树枝彷佛化成了把把锋利的戈矛,在暴风中呼叫着,摇撼着,天地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驰骋。
秋芳生的长发和衣袖在劲风中翻卷着,怒吼声支离破碎:“老妖精,敢动我的女人!便要看看,你的豹子骨经得了我天雷几震?!”
“大人戾气已如此深,”墨九的脸被秋芳生长长的衣袖挡住,只露出了一抹上扬的嘴角,“还能撑几……。”
话还没说完,一股圆柱形的乌云包裹着条条银柱似的闪电,从天下直直地坠下,穿透秋芳生的手背,正正好劈在墨九头上。一刹那,巨大的闪光撕裂了黑暗,眼前一片雪似的白。紧接着轰隆隆的吼叫,从茫茫的空间深处,从四荒八方推涌过来。天地颤抖,山崩地裂……
瞬间什么都无法再听见,耳朵里嘤嘤作响。也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剩白茫茫虚空一片。
正在发呆,竟看到身侧身穿红色嫁衣的林茹素,正朝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秋芳生的……尸体……走去……
大概是秋芳生的尸体吧……
当秋芳生朝自己头上开一枪后,像变魔术一样,从他的身体里立刻跳出了另一个穿着古代衣衫的秋芳生。我真的不清楚,秋芳生到底死了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地方都是白茫茫的,偏偏林茹素的身影和那具尸体那么清晰。
见林茹素走到尸体旁,跪在地上,俯下身吻住了秋芳生的唇。然后,他们的相依相偎的影子转瞬淹没在白光中。
“额……”猛地回过神,心脏咚咚狂跳,胸膛激烈地起伏着。眼前白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听力也骤然恢复了正常。
我又回到了林家老宅里,易道揽着我的肩。
墨九站在我面前,正仰着头,用鼻子吸着一缕白光。
该死的墨九,我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问他。脑袋却晕得厉害,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只能扶着易道的腰勉强站立着。
眨眼间,白光已被墨九尽数吸进体内。他呼了一口气,扭头看着易道,眼角微微弯起:“吃得真饱,你许久没进餐,馋了吧?”
易道波澜不惊:“断头饭,我不馋。”
依旧笑意盎然:“讨厌。”
这时咔沙咔沙一阵踩雪的声音,片刻从房屋拐角处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道竹青色的身影。一头银白色的中长头发,脑袋带着耳机。手插在衣兜里,用一双描着墨绿色眼底的眼睛朝我们望了望,然后懒洋洋地问:“我家主母上世的七魄呢?”
墨九咂咂嘴,目光瞥向我,意味深长地上下游移:“吃了,百年七魄,极致的美味。”
微微扯起嘴角:“那么老妖,受死。”话音才落,青涵胳膊上的两颗铃铛便化成两道金光,嗖的一下朝墨九袭去,身后还拖着两根红红黄黄的长线。
墨九没有避开,也许也是故意没避开。
转瞬铃铛就缠上了他的腰肢,一种红雾般的东西迅速从铃铛眼里涌出,将他整个身体团团围住。那东西像燃烧着的火,也像涌动着血水,浓得散不开的雾气似的,源源不断地从他的鼻孔,他的双眼中钻了进去,淹没了他的脸。
墨九,会死?
虽然因为林茹素的事对他有了芥蒂,但他毕竟救过我好几次。在弄明白到底是该恨他还是该讨厌他之前,我不想他死。心里一着急,拉了拉易道的衣角。
易道回过神,忽然将我整个人抱起,转身朝一扇院门走去。
我努力用木然的喉咙挤出一丝声音:“墨九……”
“与我们无关……”易道轻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