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选择飞翔,多数是因为他在地上已无路可走。词,就是他因为路断而逼生出的翅膀,尽管他最终免不了像一只受伤的风筝似的一头栽向大地,而他的词却一直在高处骄傲飞翔。
他的词历来褒贬不一,要么被赞为以赋入词、婉约清丽,要么被斥为杂七杂八、香艳露骨。而婉约和香艳,始终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二者相互伴生,让词中这一最广大的领域变得更具观赏性了。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词坛上如果少了柳永以及他的婉约和香艳,就没意思多了。
他始终是宋词大树上的一个别枝,并没有高贵的鸟儿驻足。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翠翠鲜鲜地迎风摇动,表达着对这尘世还有所望。一点都不。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这个落魄而骄傲的男人将浓墨沾染沉沉离思铺到薄薄的宣纸上,历史上那些喜欢叽叽喳喳说三道四的家伙便只得闭了嘴,转过脸去,暗叫一声“惭愧”。毕竟,他们写不出《雨霖铃》,虽然他们比谁都更沉溺在梨花白、杏花红的浮梦里。
有宋一朝就是这么叫人又爱又恨。
好一个“奉旨填词柳三变”!在皇帝随口说话就是“红头文件”和“编者按”的时代,他成为了史上第一位放胆以写诗为正业的诗人——这个“诗”是大概念上的,他用专业写词来糊口穿衣——这个“词”倒真的类似于我们今天常见的歌词。他常常在席间一蹴而就,转手就递给安安或秀秀去抱了琵琶唱出去,唱红了塞北或江南。仕途不是他的路。当他们在冠冕堂皇的幕布下干尽了无耻勾当的时候,当我们再也看不到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当即便是普通的人们也以善良为名实施了极端自私的行径、到处是人性破碎后留下的丑陋废墟的时候,他只有背离他们,远离再远离,以至于成为独行的人,最后,终于“沦落”成了与这个世界相对立的逆行者,自由撰稿,做起了自己的策划者、出版人、发行商和传播媒体。这样也好吧。你见过哪一个顶尖的诗人,他(她)不是顽固自执的家伙?像一个暴君,统治着一方精神领地,即便他(她)在外表或言行上表现得无比温柔和平,骨子里也还是大致如此。
不,历史从来不是被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或大姑娘,每个人都在一笔一笔写着自己的历史;他也从来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更不是什么圣人——一枚大大的俗人、爱着一切可爱者并为她们歌唱的俗人罢了。一个完全可以被称为卑微的生命,这样的人岂能见容于尔虞我诈的名利场?难不成让一心奴役天下、轻慢天下的皇帝,率众位帮闲或者帮恶的众位卿家和着他的檀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么?
要知道,一切的脉脉含情都是政治的宿敌,在他们眼中是莺莺燕燕败坏了朝纲,爱情、诗意、闲适、美丽……这些人生的拼图板上最美好的事物,在他们眼里,全都是可笑的可恶的可憎的可怕的东西。他们恐惧的眼睛一丝也不敢放松地分拆他词作中的不安定因素,如同一架架巨大的机器,粗暴地碾过他散落一地的诗歌,一遍一遍地碾过,使它们吱吱嘎嘎碎成颗粒。
那些坏话就不转述了,反正说得能多坏就多坏,如同大风吹过,百草尽折。
若果真坏了国家,那么他比丧权辱国的词人李煜、陈叔宝更该骂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谁也碍不着,他爱着那些被人们取了招牌上闪烁挑逗的诨名、出身低下、职业卑贱的女子们,为她们歌唱和呼喊。他不属于宫廷,宫廷也不属于他,两不相干。这不容易——“不食周粟”的人没见着,而“奉旨填词”的人从来就没缺过,喏,“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连多么骄傲的李太白都写出过这样没脾气的诗句呢。
他不是摧眉折腰之辈。绝不是。从来就不是。虽然说,在宋代如火如荼的诗歌运动中,他是旗手一级的人物,无论是作为花间客还是词人,他都是真诚的、不妥协的,还尽做些勘虚矫、察情伪的事。这一点难能可贵。
《红楼梦》中贾雨村有言:天地有正邪两气,正气所秉,则出尧舜禹等仁人,邪气所秉,则出蚩尤桀纣等恶者。而正邪二气结合,则既聪俊灵秀,又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在富贵之家则是情痴情种,在贫寒之家则是逸士高人,在薄祚寒门则是奇优名娼……总之绝不会甘作“庸夫”驱策——他当然是三者混杂的代表。
他流连于秦楼楚馆,引来“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无德无才的竖子们滔天口水,想来还掺杂着酸葡萄情结吧——连徽宗去会李师师都要微服夜行,他却去得光明正大——嗳,被敕令“奉旨填词”也许有一点深邃的醋意在?像这样贴心的一个人,师师不可能不爱(不知为什么,我一想那些人,就无端觉得他们都是山羊胡,口水汤汤之际,一翘一翘的,难看得要死)。
唉,是啊,是贴心啊,人们只看到了他浮浪无羁,如此写着:“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却道你但先睡”,却没有看到他望着这些女子们的眼神明澈温柔。听身份卑贱的风尘女子唱:“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那是一颗女孩子的心啊,花一样的心和被戕害的心——被那些衣紫腰金的人。只有他,他跟他们不同。
他尊重她们,同情她们,热爱她们,他是她们的朋友,是兄弟,是情人,是父亲……他为她们写词,亲自吹箫抚琴,在歌声和舞姿中,他们小刺猬一样轻轻拥抱,尽情地享受着生命所给予的最明媚的欢愉。
他和她们融为一体了。可能在对这些最卑贱的美丽的态度上,只有柏拉图、苏曼殊和书里的那个说“女儿是用水做的”的怡红公子可以和他说上一点话了。但他也像冈察洛夫、屠格涅夫和莱蒙托夫书中的多余人一样,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被时代边缘化的“多余人”,倔强,也有一点偏执。
一种文学类别其实也就等于一种乐器。这世上乐器无数,或弹拨,或鼓吹,或敲击,或拉捻。无论哪一种,其声只要能让某人驻听,这一刻于此人便是世上最美的尘音,何况琴筝之分?在我,既喜筝音也爱琴声,更有埙、琵琶、二胡、洞箫以至风笛、大提琴等的声音。却不敢言雅,如果为了雅而拒绝听那么多的声音,我是宁愿庸俗的。本来就是尘俗世界,为什么要牵强高雅?本来万物平等,何苦扭制出尊卑?一样的发音,不同的发音,享受它们不同的好,也就够了。
直到如今,我也十分不理解那些烦他的人,为什么把那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真情的词说成“庸俗”,甚至“淫荡”?就像我读他之前的敦煌曲子词,也还是只觉得朴质的真情,看不出糜烂。随便说两首曲子词看看吧:
抛球乐
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望江南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多简洁可爱啊,多纯真!诚实深切就是纯真啊。
那些被世人诟病糜烂的敦煌曲子词里竟还有如此痛切蚀骨的一句:“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折那人攀!”
这不是纯真,简直是纯真在呐喊了——是情真啊!诗歌有情就有了一切,技巧倒成了不是必需的。中华文明一个重要的原点,即万物归于“情”。情之所系于“心”,心肝脾胃肾五脏,除了“心”这个脏,别的几个器官都是以“月”(也就是肉)为偏旁的,但只有这个“心”脱离了具体器官,预备着要与意、志、神、圣、灵、魂等相联系(这也就是中医“最上调神”的根源所在)。一种文化必须要有对物质的超越,要有神性在前方的昭引,就如同花必有香,火必有光。这种超越就见出传统文明的生发力量和独特的魅力。在本土宗教不发达的中国,这个“心”长久以来就是靠这个最初的“情”来发动并收束的。它可以是物质的,但也是精神的;它可以是神秘的,又可以是眼见的。
然而让人无比怅然的是,延亘了数十个世纪的道德感和价值观,以及和它们相关的那些诗歌,尤其是词,多数成为过时的、枯萎的、被轻视的植物。它们在喧嚣的声浪中,被孟浪的文化人和群氓连根拔起,胡乱地载入迷宫般、虚拟的、风花雪月的土壤之中。更让人怅然的是,我们人类的基本人性,千年过去了,直到今天,丝毫没有任何“质”的飞跃,也没有多少真正爱着她们本真心灵的人。他们一边骂着里面的“糜烂”,一边享受里面的“糜烂”,像抱着一个温软的身子,却不看她的脸。
他也并不恨那些骂他的人,只一门心思写着那些注定还要挨骂的词。因为他知道,一个有能量和容量的人,是真正有力量的人。内心一旦有了能量和容量,遇到好事真心地感激和赞美;遇到坏事,施以悲悯而不是愤怒,会想到他们之所以这样,一定有他们的缘由,乃至不得已。他原谅那些叫骂,像原谅散步途中落到头上的一坨鸟粪。
那些都不算什么,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无法实现对心上人的诺言,帮她赎身,耳鬓厮磨厮守终生——当然有一个的,是爱得最深、最放不下的一个。那心上人是谁?什么样子?有没有才华?气质如何?脾气怎么样?我们终究是不能知道了,但她在他的词里无处不在,显示着,爱是如此艰难。他也许偷偷羡慕过范蠡,细读柳词,就很容易看透这一层:一个困苦的迷茫的不甘于碌碌不羁的呐喊的声音抖落于指间——“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解凭阑意?”意未尽,词已颓。当然还有:“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这些字句就像奥黛丽·赫本那张纯真到雪白的脸庞,是不着色的,而一张红唇也不是大红品红鲜红玫红,而是只秉滋润功能的唇蜜一般,绸缪的暗香一般,哑哑地红着,克制地甜蜜着、妖娆着,刹那间,细细地侵袭了你的视觉味觉和嗅觉……就是这样,就算是作为最善于描摹风情的词人,他也是“闷骚”一族,有着强烈的悲剧性——悲剧性来自人性中不可克服的矛盾,也来自他自己的纯真自由与世俗束缚之间的不可调和。这个东西成就了他,否则,他与他们怎么区分?纯洁和肮脏怎么区分?
这应该就是相思,有时觉得还像单相思、暗相思,无不源于心灵的贴近和亲密。试想如果世间没有了这种绝妙的情感,一定如一碗白汤忘了放盐,无色,却也无味。叫我们觉悟的是,在强大的人性美面前,人人都应该努力探索生命知觉的完整——人一生下来就已经走上了探索的路:探索母亲的乳房,探索陌生的睡床,探索说话的感觉,探索行走的艰难……然后,探索爱情的含蓄和热烈(很多时候,含蓄和热烈就是一回事),并且勇于打开心灵的黑盒子,让阳光清楚地照进来,照见它,到底有多美。
他那么不顺,被当朝的皇帝奚落、同行排挤,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用一种隐晦的笔调说着自己不得志的烦忧,让可以知道、想知道的人来读懂它。后来的批评家们说他是婉约派的代表,于是有了烟花巷陌,有了丹青屏障,有了“凡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无奈与疏狂。
但我还是倾向于单纯地描述爱情——政治难道比爱情更触动我们的心灵?骂人比情话更动人?它必定是先动了他的心,才来动了我们的。
从他到我们,不管过去了多少春天和秋天,这艺术的至大真理总归毫厘不爽。
而他科考四届,四次科考一共产生进士916人,其余的915人已经销声匿迹,只有他的名字,经过了千年的风雨,仍然被人们记起。有谁还记得千年以前进士们游街的情景?因此说,一切浮名热闹都没有意义,真正的艺术和艺术家才是这个世界需要爱惜又爱惜的珍宝。
一直以来,怕人用一种批评者的眼光去看他,也一直受不了把他说成那只依偎在温香软玉中的登徒子,只因为开始时就是从他的《鹤冲天》读起的: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当然还有《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汇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个,那个,一些我们轻易在图片上看见的情境,都如同初春枝头花苞含着含着、一朝噼啪剖开的声音——有开的欢畅,也有开的疼痛,被用来怀想远方。
……
在风起尘飞的时候,谁和我一样读着他?沿着他用汉字的方砖铺就的道路,跑去找他,整夜整夜,加上第二天的整个白天和他喝酒说话。花坠地,风扣帘,都不管;然后,在下了点雨的傍晚,送他上船,与他一起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唉,看天下,饶是什么,无不随“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去了,白云相送大江西。而世间总有这样不如意的人,他们一铺开锦绣,素白的纸张便如沉静的池水点染上朵朵莲花,香氛四溢;他们一吟哦,平淡的空气就似柔软的春风渗入丝丝细雨,清爽洁净……如细雨润物般泛上脸颊,抑或炽热的灼烧着内心,一念间飘荡的情愫,除了深藏于精巧设计的诗句中,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它永恒!他们的名字会随着传世的诗篇流淌至今,也漂泊到未来。然而他们与他们所处的时代却格格不入,所以潦倒,所以不堪,所以命途多舛,所以每每堪怜,有如品尝莲子的感觉:外皮上清爽怡人,莲心却是苦的。
因此,也很爱后来元好问《迈坡塘》的起句:“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轻轻问碎了世间离别的苦。虽他的另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更为出名,却少了这份淡笔轻扫的凄恻。
他和他一样,都是狂放不羁大半生,仍逃不脱做一颗莲子,将人生凄苦深埋于心间,酒醒杯盘乱,心思沉如山……以他的才学,就算放在一个团一个师的稀世才子的盛唐,那也是个中翘楚。据说他的一首《望海潮》让金人有了伐宋渡江之意——一阕词引发了一场战争,跟全世界都读过的《飘》似的,内藏着不可思议的能量: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锦瑟流年,星辰昨夜,如同面对心上人,当时初见时的一点艳羡,徘徊中的少许缠绵,微妙或许暗伤,那些十万人家,荷花香海,羌管菱歌,桂子清秋……都成为了日后不可考据的珍藏。
他有一支好笔,然而却偏生在了文风浩荡却又礼教严明的宋朝。
他的父兄皆顺顺当当迈入仕途,唯独他因为时代啊个人啊这样那样的原因,成为时代的弃子,零落汴梁,永世不被起用——他一生没有被朝廷任用,甚至于身为璀璨如星的一派词家,竟是正史无一字的记录。
至今我们所了解到的他,也只是从时人小说笔记中隐隐约约看出的大概——这“大概”就是一个与众多名妓有过交往的下等文人。
在他的词里,记载的名妓有师师、秀香、瑶卿、安安、虫虫、香香、英英、冬冬、楚楚、宝宝、心娘、佳娘、酥娘等近二十位之多。
而别离似乎也一直是他的主题,菜花蛇似的缠绵悱恻,洄游不去。
或许受《雨霖铃》影响太深,每每读到他的别离词,就会想着瘦削单薄的他,周身萦绕着星沉海底的寂寥,立于瑟瑟江边,热血被夜风一寸寸吹凉——“暮霭”更兼“沉沉”,着色一层浓似一层;“千里”不算,还有“楚天阔”,一程远似一程,却是看着烛摇影红的曾经,放荡不羁的过往,看着那梦中千回来访又悄然离去的女子,只能说着:“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被一段一段不成行的睡眠惊醒,支枕对寒窗,听浩大江水,数着更漏……唉,感情这东西,萌发抑或枯萎,到头来,如果没有当事人,谁又能说个清楚。而愁来片刻的沉寂,终还抵不过喧嚣的欲求。尘世里,谁都向往美好的事物,仔仔细细地,找到一件钟爱的事,找到一个钟爱的人。可是,现实往往与期许相反,错过总是比得到更多。看客们一两声多余的唏嘘,又怎能解开此时彼时当事人的心锁?
或许,他便是伤在太过细腻。他是那么聪明,却不知那样的时代不需要他对青楼女子的那份缠绵那种明晰。他爱着爱着便不能自己,就将爱情付诸纸笔,却因沉溺爱情换来时代的鄙夷。然而爱情给他的,比他写的那些所有的爱情相加所用去的热力还要多——当他步入暮年,因为有回想不尽的爱,因此,就连生命中劈面相遇的、比夜更黑的那些夜,都明亮如同白昼。
静静心,取半阕来,和着半瓯酒,看他是怎么借典故写爱别离的吧,看他词语尘下如何写尽那滋味——谁的一辈子也无非相逢和离别这两件事:“岂知秦楼,玉箫声断,前事难重偶。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笛家弄》)说的是个故事,也许含着点自况:玉箫是一个小小青衣,寄宿姜家,若无那一次相逢,也不会凄凉一生吧?然而江夏花开得正浓正青春,注定了这样的时节必然发生这样的故事:姜氏命她侍奉前来投宿的年少才子——韦皋。于是,朝朝暮暮,韦皋再离不开玉箫,玉箫也迷恋上这位清隽诗人。然而韦皋终究只是客居于此,只有行前临舟许诺: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你等我。玉箫只是一个小女子,纵满腔不舍,也只能化作委屈的轻轻一应。她已下定决心,等,等下去,等到不能再等,等到今生已往奈河阻隔,还是要等的。
就这样,那些才子们轻醉之后许下的重诺,却每每让爱上爱情的女子们负上了所有不幸。许诺的是他们,守诺的是她们,悲哀至极又仿佛天经地义。这又该怨谁呢?
韦皋还是回了江夏,然而七年已逝,人也逝。时间可以带走很多,它是否带走了韦皋年少时的情,我们不知道,只看到它带走了玉箫的生命。那无助的等待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希望让她甘心将生命化作一树枫来燃烧,燃起的光在黑暗中也一样华美照亮。七年太长又太短,终有一天,树摇花落,清风过山冈。书载:“玉箫死后再往生,仍为韦侍妾。”
她难道不恨吗?竟然“死后再往生,仍为韦侍妾”?多么痴情可人的女子,多么美好温良的心,仿佛玉兰是她的体香——他用一支深情笔将她复活,惹起了我们的向往。
或许在这个锱铢必较的时代,我们太不懂爱了——我们太会索取,太强大和无惧。
说来他的别离词倒是大多以乐写哀。比如《笛家弄》,是从“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那般美景中生出的。
堪堪阅尽佳境,难掩伤情,下阕一转,竟是触目伤怀的疼。
还有一首《小镇西》,是他词里的另类,纵然难登大雅,然而同前面的对比明显,在此不妨一观: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着,再三香滑。
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
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是啊,是香艳啊,可是也动人。像一曲轻舟短棹划来的琴音,活泼泼打破了静谧平展的水面,皱了一湖水。在这里,语言退后,人物突出——多么古灵精怪,不能不叫人爱上。
他的巅峰之作,当然还属《戚氏》与《雨霖铃》。不过将《戚氏》归为最好是我一厢情愿,《雨霖铃》却是没有争议的。这首人人耳熟能详的慢词,微蹙着眉头漫不经心吟出的,又岂是词呢?表面上他也许是在向我们诉说诠释,及至恍然大悟,我们会暗暗击掌其中某些隐秘的意象,实在是很骇人的。他不是为语言而语言,也不是为意象而意象,在他来看,文字本身是表现必备的工具,他只借由它们,让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走出来。就是这么简单。
那疏狂男子,像晴天时高远的天空,内心忧伤厚重,寂寞饮清秋,一旦一宵酒醒,晓风残月,千里烟波,就都堆在了心头,没人说。我们懂他不是那个名流如晏殊都不愿接见的落魄狂生。他是柳七,穿梭烟柳巷陌、留得繁花满襟却不掩真情的柳七。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那些习惯了玻璃镜、鸳鸯衾、迎新送旧不动心的女子们编成了歌谣这样唱他。就因为如此,在他走后,“葬资竞无所出”,是她们集资安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不见亲族祭奠,却有歌伎舞伎载酒置肴饮到他墓前,洗尽铅华,缟衣素鞋,你放笛,我吹箫地怀念他,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这风俗如此铺展广大、深入人心,以至于很有些年头儿不是参加“吊柳会”、“上风流冢”的人,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并约定俗成。后人有诗题他的墓:“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那是怎样有情有义的一个场景啊,可惜没有摄像机记录下来:在人人尽知“婊子无情”、礼教森严的时代,却半城缟素,为“白衣卿相”——一个毕生不写其他只写词的孤独的诗人——一恸倾城。天下诗人在这一点上就输给了他。
他是值得她们怜的,因为他怜她们——只有他怜她们了,好像她们的父母也不再怜她们,她们像流浪街头的小狗,被主人、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只有他将它们捡回来,放入心房,不娶妻室,不修边幅,一心一意,朝夕饲喂。他们已经互为了主人、父母、孩子、爱人和亲人。
他放胆饮下一条河的汉字,不为皇家不为天,自由撰稿,咳血吐出的词句,是一曲曲唱给她们的恋歌;而那些如尘之微的女子们,也纷纷在他的一词一句里,听到自己细密的喘气声,想起自己生命里曾经忧伤的事——忽然就想起一件自己以为早泯灭无迹的小事,而不觉又烦恼又幸福地哭泣……原来就像在苦涩的咖啡中暗藏了一块糖,它一直藏在身体里,不曾稍离。这个时候,其实与词并没有多大关系了。
唉,说到底,所谓艺术,所谓诗歌,不过是彼此心灵的暗合和击中,除此无他。
这世界果然充满春秋笔法——他到底不该来人世的,这里不肯留他。他处江湖之远,终身偃蹇,只能在无奈中,吟着通俗的曲子,一次次离别,一次次忧伤,为了爱着的她们。人生尽时,一段乱红飞过,他成仙而去,而仙人是不许忧伤的。
他不再忧伤。他的一生,用一句“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活出了傲气;用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活出了淡泊;用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活出了深情……最后,这位一生都在暗室里提取光明的人,他撇了这些,乘舟远去,与我们做久别离,热烈而冷静的喉管里吐着温情而纯粹的想念,身后暮霭沉沉,有着累积千年的辽阔。
可是,只怕他的小舟到如今仍未泊岸吧?我们再不能知。而所谓佳人,是你是我,我们只能够哪儿也不去,眉眼不睁,泊在纸页里,就像泊在他的臂弯里,也泊他在我们的臂弯里,哼着他写的那些需要慢慢哼唱、谁都比不下去的情歌当催眠曲,一世微醺深眠,和他共白头。
[原作欣赏]
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却道你但先睡。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人小传]
柳永(约987-1053),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北宋词人,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
他以毕生精力作词,并以“白衣卿相”自许。正史无传,生平不可考,他的事只在一些地方志、野史及笔记小说中有零星记载。
柳永仕途坎坷、生活潦倒,一生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作为北宋第一个专心作词的词人,柳永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
在柳永的约212首词作品中,情词有149首,占全部词作的70%,因此说他是宋朝的“情歌王子”也不为过。
柳永发展了词体,所留存的全部作品中,所用词调竟有150个之多,并大部分为前所未见的、以旧腔改造或自制的新调,又十之七八为长调慢词,对词的解放与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柳永还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和词境。他是北宋前期最有成就的词人。
着有《乐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