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不相干的三个字排排坐,成了我喜欢的一个名字——唇圆着张开,再缓缓嘬起,又婉转上扬,悠长而逝,然后舌尖在齿后轻轻撞击摇荡,有细碎的酥麻,倏忽远去,深究已无痕;意思也是好的:这个名字乍听上去,广深宽大,绿意层层,汪着日光,还音节干净。让人无端觉得,这个世界从来都配不上这么美好的人。
是配不上。在《唐宋词鉴赏辞典》中,共收入了百余位词人共七百多首词,却唯独没有她的——这个与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并称宋代四大女词人的女才子。不知是编者的疏漏,还是有意排斥了,或是根本不知道她这个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和痛心。幸运的是,我们如今又重新读到她的诗词,使得这位谨慎而孤单的文学家又重见天日了。她的词多么好,几乎首首都好。我们每每读到,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做她的读者——对于一些作品来说,做一个相配的读者不是那么容易的。
开始总是很好的:她十五岁与青梅竹马的沈佺订婚,幸福的日子指日可待。他是个丰神翩翩、才思俊逸的士子,虽只有二十二岁,在京城顺利通过经、论、策三场考试进入殿试,高中榜眼,金榜题名。
他的才思在京城一时传为佳话。据说,在面试时,主考官问得沈佺是松阳人士,恰好这位主考到过松阳,于是考官拿松阳的地名出了上联让他对对子,上联是:“筏铺铺筏下横堰”。他很快就对出下联:“水车车水上寮山”。对句工整完美,上联的“横堰”是地名,他对的“寮山”也是地名,且都在松阳。登时一座皆惊。沈才子之名于是京城尽知。
他多好啊。
更好的是,他也是爱着她的。她知道了,娇羞不禁,赠与亲手所做定情香囊,并赋诗以表心迹: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
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这样的《紫香囊》是应该再多写一些的,它用热诚的紫红色连缀而成,多么恬静安然,丝丝甘甜——不管甘甜多么不含蓄、不文学,人们还是向往甘甜。这样的词叫我想起儿时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每到春天,日日都会有烟岚从潮湿的地面升起,从家里的木条窗望出去,还会看到那些洁白的、老大的桐花在阳光里轻轻地、轻轻地旋转飘落,啪嗒啪嗒,沉重砸地,花心里是浅浅的紫。谁都想一把拦住那样的时光,不许它走。
记得《孤星血泪》中的郝薇香就曾想把好时光永远停住,她把家中所有的钟都停在九点二十分,自己则幽灵一样整天穿着结婚当日的嫁衫不肯脱下来,还空着一只因为新郎逃走而没有及时穿上婚鞋的脚,深恨着世间男人的薄情。她把时间自欺地停止,一生仇恨。但是,她还是老去,一如她的老宅,蛛网结,藤蔓生。
就是这样,无论你怎样舍得一身剐,打算与时光老物以死相拼,他仍旧任是什么都慢慢悠悠、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你敲打成“去年天气旧亭台”——他老人家总喜欢将悲剧降临到这个美好的人间,让每个看似甜蜜启程的生命之旅最终变成一次冒险——天不佑人,沈诠不幸得了伤寒,病入膏肓。她得知了消息,立即寄书与他,称“妾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
他看信后感动不已,强撑起奄奄病体,回赠五律一首: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镜尘难依。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他知道自己已不治,只期待爱人“共跨双鸾归”,在阴间相聚。作此诗时他还在赶回松阳见玉娘的路上。然而他还是去世了。她得知了噩耗,登时昏厥,在爱人灵前,恸哭之下吟就《哭沈生》: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
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
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
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
宝镜照秋水,照此一寸衷。
素情无所着,怨逐双飞鸿。
此后,她再不展眉,活在了秋天,恍惚间,并不明白秋天是怎么到达的——它好像是抄了某种捷径,一夜之间就到了她的门外:
霜天破夜,一阵寒风,乱淅入帘穿户。醉觉珊瑚,梦回湘浦,隔水晓钟声度。
不作高唐赋。笑巫山神女,行云朝暮。细思算、从前旧事,总为无情,顿相辜负。
正多病多愁,又听山城,戍笳悲诉。强起推残绣褥,独对菱花,瘦减精神三楚。
为甚月楼,歌亭花院,酒债诗怀轻阻。待伊趋前路。争如我双驾,香车归去。
任春融、翠阁画堂,香霭席前,为我翻新句。依然京兆成眉妩。
“霜天破夜,一阵寒风,乱淅入帘穿户。”与爱人别后,她的世界装满了寒风,他常在她酒醉的梦魂中,然而终究你是飞鸟我是鱼,再不能见。“细思算、从前旧事,总为无情,顿相辜负。”她因此“多病多愁”,颓到坍塌——如同一堵墙的坍塌,无药可救。而一个人能够活着的真正意义,其实是因为精神上一直都有一个支柱,或者说是依托和希望。精神上一旦被击溃,整个人就如同行尸走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一切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了。
“强起推残绣褥,独对菱花,瘦减精神三楚。”这种不是病却大于病的姿态和李清照的“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惊人的相似。她们把往事放在遥远的地方,心却放不到那里去——是何等相同的身心疲惫啊!“爱人啊,今夜你人在何方?可知道我整夜立在窗前眼望大星念着你?”她满心满眼的他,即便他已经不能在身边,即便身边有无数的男人——女人们总是对爱人之外的男人选择性失了明。没有精神世界的世界,是置身冰冷的海水里,是行走在漫天的大雪中。
“为甚月楼,歌亭花院,酒债诗怀轻阻。待伊趋前路。争如我双驾,香车归去。”伤心不是一两天的事,想着从前的欢乐时光,不免起了追随而去的意。
在那些思念成病的日子里,肯定有有雨的时候。雨丝在光束里纷纷莹亮,落在卷曲的莲叶上时,叶子会急促地跳动,啪啦作响,好像一锅的愁苦在翻滚蒸煮。她是一种逐渐失传了的植物,移植,顶插,杆插,扦插……碾冰为土玉做盆,什么都挡不住她的枯萎。
共同活着既无法聚首,共同死去当无可阻拦。什么都挡不住一颗揣了爱立定赴死的心。她让我们想起了十九世纪意大利那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画家莫迪利阿尼的女友——他的女友在他因肺病去世的第二天,居然悲痛到带了九个月的身孕跳楼自杀,以便相随。唉,我们在得知那样和这样的故事时,相比较故事里的男主角们,更多的是怜惜了他们的女友。她们比他们更纯洁和更伟大。
她终于死去,我们终于伤心。一幕希腊式的大悲剧。而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所有的挣扎都是多余,其实它都已在每个人的路上等着黄昏来临。她陷落在她的黄昏里,我们只能停在时间之外,远远地望。
死亡的物质之所以令我们不安、记忆深刻,那是因为它曾经有过灵魂——她曾经有一个多么美和苦难的灵魂啊,而美和苦难,原本就是同义词。
我们也不必怜悯她——死亡它轻易地就容下了人生里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喋喋不休,所有的嗔慢痴狂……所有所有的。但是它如此沉静,不露痕迹,使所有的他与她都变成它,重归天空或者泥土。也不必怨恨死亡吧,死亡背后,其实还是有一个主谋在策划一切——它就是时间。其实是它,凶而温柔,吞没一切……唉,说得难过,不说了。
值得再提的是,她和其他大多数才女一样,聪慧过人,相伴着书、画、琴、竹、月和酒,在文学的造诣上一点也不比当时那些闻名于世的男文人低。她没有局限性、意境异常开阔的诗风实在值得称道。在这一点上,连李清照也似弱于她。
她的诗歌体裁也很广,有绝、律、四言、六言等,更难得的是长于古风——难为了一个女孩子——她那么早就逝去,不是女孩子又是什么呢?
她为情而死,天地为之变色。
“关山一夜愁多少,照影令人添惨凄。”是她的愁情;
“闲看蜡梅梢,埋没清尘绝。”是她的闲情;
“宝镜照秋水,明此一寸衷。素情无所着,怨逐双飞鸿。”是她的素情;
“澹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是她的悲情;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是她的纯情;
“此景谁相问,飞萤入绣床。”是她的苦情;
“自是病多松宝钏,不因宋玉故悲秋。”是她的柔情;
“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是她的豪情;
“勒兵严铁骑,破虏燕然山。宵传前路捷,游马斩楼兰。”是她的爱国情;
“独此弦断无续期,梧桐叶上不胜悲。抱琴晓对菱花镜,重恨风从手上吹。”是她的痴情;
……
我们每次读她,都像体味一杯茶的水意浩然,而茶有多种,滋味万千;每次触碰到她不同时段不同时刻的感情,都好像看见自己多年前的哪一段日月,泊在月光或日光里,淡淡地照亮,分明是停止的,然而心里以为那些光线会徐徐移动……我们擦肩而过时,你记住了谁的脸?谁又记住了你的?风云际会也只一片水墨,我坐船经过月下,停驻在这里,种起半坡的兰,等你来看。
而乍一看,它们似乎也没什么,毫不光彩,夺不去我们的心神;细勘细想,这种简单而容易静心的声音无处不在:夜色中阶雨久滴,深巷里鞋跟踏石,黄昏畈上棒子打谷,仲夏夜树鸟断鸣……轻轻呼吸,静静回味,如此普遍的句子,即可辗转尘世,混入了春秋。此刻,因了泊心相听,它们也会为了你蓄满柔软,清音消滞,玲珑剔透。或许,任何人任何时辰都是一段片刻里的传奇……世间苍黄,我以它们而青——那些要什么有什么、神一样的汉字。
我读着它们的时候,正下着窗帘,嫩阳初醒,光影很低。它们散在案头,窗外正有一株从她的词中长出来的梧桐。
[词人小传]
张玉娘(1250-1276),处州松阳(今浙江丽水)人。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南宋末女词人。卒时不满27岁。她出身于仕宦家庭,自幼饱学,敏慧绝伦,喜好文墨,尤擅诗词,她的诗体裁多样,且长于古风。题材和风格也迥然相异。当时人曾经将她比作东汉曹大家(班昭)。后人将她与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并称宋代四大女词人。
然而,她才丰而运蹇,未尽其才,将婚而逝,事追“梁祝”,一生充满了痛苦与坎坷。
张玉娘不仅生前不幸,而且死后也是不幸的,一直淹名不存。直到清代顺治年间,着名剧作家孟称舜发动乡绅为她修墓扩祠,刊印《兰雪集》,并创作了着名的35折传奇剧本《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玉娘的事迹和作品才得以流传。但因印数不多,流传不广,知者甚少。
有《兰雪集》两卷,留存诗词100余首,其中词只有16首。有人称之为李清照《漱玉集》后第一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