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老太爷独自在书房,背门而立。桌案上几本散放的书,其中一本下面压了一张大纸,那大纸露出的一角依稀可辨“重玺”二字。李老太爷双手背后,颔首微抬,似在思忖。房门由外而内打开,推门的是一中年男子,身量高大,长袍锦褂,缎帽布履。那男子关好门,转身施礼,拱手作揖,“父亲。”看他面庞儒雅慈善,左手拇指戴一羊脂玉扳指,正是李老太爷次子李同伦。“嗯,”李老太爷转身应声,“墩五来了。街面上大大小小的生意几十家,数咱李家的门面最多,光这一条街上就十几家,里里外外你也操了不少心,我听刘掌柜说了,这几日木材、瓷器的生意不错,店里添了几个伙计,南方客人的两笔单子也是你的功劳,你着实辛苦了。”“儿子不辛苦,这都是儿子应该应分的。”“有些客人南来北往,不比我们本乡无忧,若有难处,能帮就帮,单子不拘大小,保本让利,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过分计较。”“是,儿子记住了。”“你兄弟三人,且不说你大哥身在济南府,就说你和你三弟虽都在我身边,我却只和你一家单过,你可知为何?”“儿子不知。”“你兄弟三人,育甫做官,启贤最富,但惟独你为人最是敦厚,对待兄弟家人更是温柔体怀。如今咱们李家虽无冕京师,但多年来顺德应物,家道勉强算得鼎盛,只是树大招风,如今局势恐不太平,又岂知不会波涛暗涌,凡事多应未雨绸缪。家里人多事杂,你多上心。再有,你媳妇正怀着身孕,你也多陪陪,孩子们的功课也多问问,生意再忙也要多顾些家里才是。”“是,儿子都记下了。”父子两人,一个淳淳教诲,一个虚心受教。晚风习习,阵阵暖意。
转眼已是农历六月,伏月天热,太阳炙烤着大地,偶有微风,仍觉闷热难耐。整个大地都盼着一场疾雨。月中这天,突然乌云密布,雷声乍起,一道道闪电划破苍穹,霎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街道院中早已空无一人,人们各自躲在房檐下,更多的人切于雷雨的威严,躲在房门内不敢跨出半步,更有甚者连大气都不敢出。房门打开,李老太爷站在书房内,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树枝敌不过猛烈劲风,不停地摇摆着。“疾风骤雨,来势凶猛,怕是要有事发生。”李老太爷沉声道。旋即大声呼道:“赵武。”一个精悍强壮的护院家丁应声即到,“老太爷。”“快去各院看看是否安好。告诉各院儿里,看顾好孩子,再去检查一遍门窗,街面上的铺子也差人去看看。”“知道大雨要来,早就看过了,一切安好。”“再去看﹗”“是。”那护院急忙去了,直吩咐众家丁小厮分头再去看了。一盏茶的功夫,那赵武回来了,只是全身早已湿透,一路跑着到了书房。“老太爷,各院儿和商铺我都亲自去看过了,一切安好,老太爷请放心。”“好…好…这就好。”李老太爷喃喃说着,心里的不安却越发严重。大雨疾疾地下着,昏天暗日笼罩着天地,时而一声炸雷惊天响起,闹得人心惶惶。这揪心的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转了中雨却并未停,风似乎也没先前那般猛烈了。天空恍惚看得到亮光了。又下了半个时辰,方才有了些要停下的意思。各屋里的人早就憋得不耐烦了,纷纷走到廊檐下。又过了一刻钟,雨好歹是停了,天也大放亮了,只剩房顶上积存的水顺着廊檐往下淌。这场雨下得透彻,空气凉爽了很多,人们争相恐后地往外跑,享受这难得的清凉。人群之外倒也有个别的。只见这处卧房干净明亮,几案桌椅古朴雅致,瓷器摆件精致美观,墙上一副匾额最是显眼,上书“春晖”二字,整个房间端庄典雅,干净明亮。里间一张黄木雕花架子床,一位眉眼温婉的美妇坐在床沿上,腹部隆起,看着得有六个月了。旁边立着一个婢女,约摸不过二十岁,倒有几分秀气。“迎儿,外面雨可停了?”那美妇开口问道。旁边立着的婢女赶忙回到:“回二奶奶,听声音像是停了,这会子天儿可凉快了,您要不要出去走走?”“也好,憋了这半晌午了,出去透透气。”说着就要起身,那迎儿赶忙扶着。主仆二人刚走几步,还未出屋子,那美妇突然顿了脚步,双手抚腹,嘴里不停喊着,身体却往下坠去,直至跌坐地上,表情痛苦万分。那迎儿一时慌了手脚,竟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地喊着:“二奶奶,你怎么了?快来人啊,二奶奶不好了﹗”所幸雨刚歇下,院子里的人还未走远,听到呼声纷纷前来。只见一个左手拇指戴羊脂玉扳指的中年男子猛地推开人群疾步上前,那人正是二老爷,他不停喊着:“娴儿,你怎么了?”语气急切又心疼。说着急忙把人抱起放到床上。随即对着众人高喊一声“快请大夫﹗”众人眼光扫过,只见那妇人刚刚跌坐的地方似有一片血迹。李老太爷正在书房悠闲饮茶,忽有小厮来报:“老太爷,园子里的海棠树折了﹗”“什么?怎么回事?”李老太爷惊诧不已,手中的盏茶差点洒在身上。“想来是刚才那阵大风刮得太猛了,园子里的树又无遮挡,这才折了枝。”那小厮回到。“旁的花树怎么样?有没有折的?”“旁的倒没有。就咱这海棠树,原本风刮那阵儿只是摆得厉害,倒也不打紧,谁承想后来风停了雨也歇了,不知怎么‘咔嚓’一声就折了。”“为何单单是海棠树?”李老太爷不禁喃喃自语,还未来得及用茶,老远就听见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嘴里喊着“不好了﹗老太爷,不好了﹗”“慌慌张张的,什么不好了?”“二奶奶不好了﹗”李老太爷似乎早有预感,惊得登时立起身,手里的茶盏‘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李老太爷疾步向内院走去,那家丁随身一路快走,详细讲着内院的情况。一时进了内院,屋门口丫鬟、婆子、小厮、家丁围了好些人。李老太爷径直进屋,屋内,二老爷正不停地走里走去,神情甚是焦急,两个伺候的老妈子站在一旁,地上跪着一个婢女像是迎儿,不停地哭泣,抬手擦着眼泪,像是受了委屈一般,里间床上躺着一妇人,正痛苦地呻吟,床边圆凳上坐一大夫,一手搭脉一手捻须,旁边立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像是稳婆。二老爷看见李老太爷进屋,忙拱手作揖,呼到“父亲”。李老太爷在迎门上首位落座,厉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迎儿你说,你是怎么伺候的?”那迎儿跪在地上,本就在哭,听老太爷问起,哭得更凶了,边哭还不忘回答:“我一直都小心地伺候着,没敢离开过半步,刚才还好好的呢,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知道怎么就不好了。”“之前可有什么症状?”“没有,一直都吃着大夫开的药养着,精神也好,没见有什么症状。”里间床上那妇人突然大叫一声,似乎痛苦万分。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揪了一下。“是不是地上有水?”“没有没有,”迎儿慌忙说到:“平时我就很注意,不敢有丝毫疏忽,今日虽然下了雨,但是房门窗户都关得紧,不曾有雨水进来,我们还没出房门,二奶奶就……都是我没照顾好二奶奶,都是我不好……”说着又哭了起来。片刻,大夫走了出来,李老太爷慌忙起身询问:“钱大夫,里面情况怎么样?”那钱大夫叹一口气,说到:“孩子保不住了。我开一张调理的方子,给大人养养身子吧。”二老爷听闻,早已哭成了泪人,一个大男人嘤嘤地哭着,也顾不得避讳。李老太爷不禁说道:“孩子没了就没了,你哭什么?”二老爷一边抹泪一边说:“我哪里是因为孩子,我是心疼娴儿,前面本就生了几个了,大夫也说她秉气弱,这回这个本就不该怀。”“这叫什么话?你心疼媳妇那是应该应分的,药材补品回头多添些好的给你媳妇用便是。刘管家,”李老太爷喊了一声,刘管家应声上前,“老太爷。”“去,把库房的门打开,把上好的药材都拿出来,你领着钱大夫亲自去挑。还有,头些年大老太爷差人送回来的那棵千年老参也一并拿出来。”“是,老太爷。”刘管家领着钱大夫一路去了。这边稳婆还在忙着,那两个老妈子也到里间一并伺候。二奶奶痛苦地叫喊着,又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这才沉沉地昏睡过去,加上吃了药,睡得还算安稳。稳婆出了屋,站在门口人群中,叹一口气,说到:“不足七个月的胎儿,是成不了了,好好的一个男孩,可惜了﹗”又叹一声,径直去了。李府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中,人人都在惋惜。第二日,二奶奶娘家泰安府东平州王府闻讯前来探望,不免劝慰一番。二老爷撂了生意,专心在家陪着二奶奶,亲自端茶倒水,喂药喂饭,耐心劝慰,无不细心。二奶奶脸色不那么白了,只是想起那孩子仍是忍不住的抹泪。二老爷坐在床前,只柔声道:“怎么好好的又哭了?大夫可嘱咐了,说你身子还虚,需要时时静养,你可不能使着自己的性子,眼睛要哭坏了我可心疼。”“我是舍不得咱那孩子。”说着又哭了。二老爷也跟着落了泪。“谁能舍得?这不是没法的事儿吗?你也别难过,你要是还想要孩子,等你养好身子,你想要几个都成,你要是不想要了,咱那现成的小子就有好几个。”“我知道你是宽我的心。我都这个年纪了,要孩子哪能那么容易?”“你这个年纪怎么了?你还年轻着呢,咱都年轻着呢,孩子不要更好,咱那六个就够难缠的了。”“这几日你都在家陪我,店铺也不去了,生意也不做了。”“生意算什么?媳妇孩子才是最重要的。生意几时都能做,照顾好媳妇才最要紧。你好了咱这个小家才能好,孩子们才能好,我才能好。”二老爷守在媳妇身边说着体己话。堂堂七尺男儿,竟也如此温柔。二奶奶虽然伤怀,但有丈夫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慢慢地放宽了心,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