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理还乱
“不见,出去!”申屠晔已听出了她的声音,却不愿意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驰骋沙场多年,他受伤不多,这一次因为觉得稳操胜券,竟忽略了敌军后方,打得十分被动,心中已经很不快,再加上双腿重伤,不能动弹,更加暴躁。
席漫并不为所动,慢慢走到床前。
申屠晔须发蓬蓬,乍一看像个野人,也不抬眼望席漫,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丫头们想必怕了他,不敢给他好好梳个头吧。
席漫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怒容,从自己的梳妆匣中拿出象牙半月梳子,想要为他梳头发,却给他毫不客气推开了。
“不用你管!”
“看你的头发,都打结了,就算要梳,哪里梳得动?干脆给你洗洗头吧,看看能洗下多少边境的沙子!”席漫带点笑意说。
申屠敏深深地凝视着她淡然的眼神。她太平静,没有哭天抢地嚎他的腿,也没有坐在旁边泪流不止,只是想为自己梳头,比自己还迅速接受了他双腿重伤的事实。
这一点让他骄傲,六王妃毕竟是六王妃,遇事镇定,转眼却又让他心底浮起寒意。
“用不着你梳。”他冷冷地说。当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她脸颊上的时候,瞳孔为之一缩。
她不仅没有清减,反而胖了一些。离别当日温情脉脉的一句“我等你”,抵不过如今她粉红微圆的脸。有哪一个女人,在丈夫出征、听闻他受伤后还能长胖?她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自己?哪怕是在听说自己重伤之后?这个想法,如刀刃刮过他的心,削去了所有的得意,心头五味杂陈。
“那你自己梳吧,你只是腿伤了,又不是手伤。”席漫将梳子递给他。
这个女人?耳朵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他一挥手,将梳子打翻在地。
她弯下腰,慢慢拣起梳子,抽出丝帕揩了揩,道:“你生什么气?”就这一句,也没有蕴含怨愤与委屈,一样的淡然。
生什么气?气她若无其事的淡然,疑她当日一句“我等你”不过是一时的应景。可笑自己还常常想起她那时的娇羞与决然。如果真的在意,根本不可能这样镇定!他狠狠地盯着她两颊的晕红,能胖能笑,这是做妻子的本分吗?
申屠晔钻进了牛角尖,像孩子一般为她没有大动作地表示出担心、害怕而闹起别扭。
席漫只觉得他心情不好,以为是腿伤不能活动的缘故,用梳子在他头上耙了几下,乱蓬蓬的,实在不能梳理,还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我帮你洗洗头发吧。”她根本不顾申屠晔的冷眼,吩咐仆妇端来热水,安置好在床前,抱起申屠晔的头稍微往外移出来。
“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申屠晔忍不住咆哮。
房间内的仆妇都呆住了。
席漫并没有辩解,也没有发怒,只是抱着他的头,轻轻用面巾沾了温水,揉搓着他的头发。
头发纠结在一起,完全湿了水,她以十指当梳,慢慢梳理着他的头发,然后再抹上洗头香膏,慢慢揉搓出小小的泡沫。
淡淡的香气随着热气漂浮在房间内,房间内只有微微的水声。
这是个平静的午后,风从窗外的荷叶上过,偶尔送来淡淡的荷香。
席漫继续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地揉搓着,继而慢慢打着圈圈,按摩着他的头皮,清除积压的污垢。
温热从头皮缓缓传进申屠晔的心里。
这辈子,侍候他的人多得是,为他洗头的人也多得是。
他记在心上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母妃曾经也为自己洗过头,唯一的一次,恰好在她自己洗头之后。
她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坐在阳光里,阳光在她头发上打上了彩色的小光圈,显得格外恬静。而他,刚刚与小太监在花园中嬉闹完毕,满脸是泥,很偶然地从她宫前过,见她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态,不由愣住了。
“晔儿、晔儿?”她又惊又喜地叫住他,声音格外的跳脱。
他转头,看见她的眸子比头发上的光圈更加闪亮。
“是,母妃。”他有些不耐烦地答。为了弥补皇后的丧子之痛,他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对母妃,一向是疏远而冷淡的,她常常游离在他们热闹的生活中,不过是偶尔抬眼远远望见的一个剪影,或者恭恭敬敬低下的头。她没有抱过他,没有拉过他的手,逢年过节,他奉了皇命,去她房间里坐坐,她有太多话一时讲不出,而他,一向只是问候,再无他话。每次离开她的宫殿,他的心与脚步一样轻松。
“你脸脏了,帮你洗洗?”她携了他的手。
他几乎为她温热柔和的手及她头发弥漫着的香气所魅惑,点了点头。
她的脸立时盛开了,紧紧攥着他的手,几乎有些欢跳着似的走进宫里去,大声地吩咐宫人打水拿洗脸膏子。
洗了脸,他反而觉得有些恍恍惚惚,抹过脸上的面巾存留了一种香气,却不是她头发上那种清朗的淡香。
“你的头发好香……”他几乎如梦游一般伸手去抓她的长发。
“喜欢吗?我帮你也洗洗头发可好?”她带着讨好的笑容,紧张地望着自己,鬓边的头发微微颤动。
“好。”不知为什么,他喜欢那种香气,也想要那种香气。
“好,好,好!”她非常夸张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吩咐宫人赶紧又送来新的热水。
她坐着小绳椅,将自己反抱在膝上。他望见高高的殿顶十分鲜艳显目的藻井,望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光束中有无数小小的尘埃如小蛾在飞舞,忍不住微笑,心头一角也软软的,痒痒的,仿佛有小虫爬过。
头上忽然一热,她用面巾蘸了水,不住地揩拭着自己的头发。
她的动作生涩笨拙而过于用力,与平日侍候自己洗头的宫人完全不同,他忍不住挣扎,想要从她怀里起来,却挣不过有力的手。
一种讲不明的惶恐也湿漉漉地涌过心头。
“你弄痛我了!”他忍不住咆哮。
她的身体一震,继而一呆。水从面巾上坠下,溅在额头,流入他的眼睛与耳朵。
眼睛的刺痛,让他又一次大叫起来。
“对不起,我会小心的。”她忙不迭道歉。
她慌里慌张地为他拭去眼睛的水,继而又去挖耳朵,完全失去了平素一个剪影似的清静安逸。
她并没有为他涂上香膏来洗头。
因为他嫌她动作不够轻柔,狠狠推开她的手,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跑回了母后宫中,母后带笑问起时,他只说自己玩,弄湿了头发,不知为何,下意识为她隐瞒。
然而当天晚上他的眼睛又红又痒,而且肿了起来。母后问过随身小太监,立刻大发雷霆。
从此,逢年过节,他不用再去她的宫殿问候。
偶尔见到,也不过是远远的一面,淡淡的目光。
他起初曾有过内疚与不安,但是日子久了,内疚也渐渐如她的目光,淡了,空了。
在席漫的手指按压在他头上的时候,很久很久以前那种淡淡的香气又浮现在鼻前。是当年那种洗头发的香膏吗?年月依旧,他已经有点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