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轻轻的叩门声,办公室被敲响了。
这节是数学自习,办公室只有舒朗在。赵阔仔细关好办公室门,咬了咬嘴唇,问道:“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舒朗看她没有拿书,也没有拿试卷,不由得纳罕,遂问道:“你的题在哪呢?”
赵阔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惆怅地说:“我喜欢裴矩,我放不下他。”
或许是鲜少有学生会和老师谈起早恋的问题,舒朗大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黄军推门走了进来。
“赵阔也在啊?”黄军对她笑了笑,“来问问题?”
舒朗接口道:“是啊,做题卡住了。”说罢,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赵阔道,“走吧,去班里我给你好好讲讲这类题型。”
赵阔急了。到班里,她还怎么问这种问题啊?难道要大家都知道她被甩了之后,还痴恋裴矩吗?
她忧心忡忡跟在舒朗身后,本想从后门溜进去,却看到舒朗径直走出了教学楼。赵阔登时明悟,连忙追了出去。
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舒朗带着她推开了通往操场的小门,这里有条小道,一边是松柏林,一边是校工亦或是老教师开辟的小菜园。操场上有校队在训练,他们就这样在小道上停了下来。
赵阔低着头走了过来。她现在后悔得厉害,已经做好被老师批评的准备了。
而后,她听到舒朗长长一声喟叹,恨铁不成钢地说:“咱们两班这么多男孩子,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赵阔愕然抬头。
舒朗露出一副“这颗白菜怎么这么不争气”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觉得他配不上你吗?你不觉得他太弱了吗?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个非常有想法、非常有魄力的孩子,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弱气的男生?”
赵阔感觉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努力搜肠刮肚去找反驳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阔张着嘴,良久,才垂头丧气地说:“我总想他。现在该学习的,可是我总做不到不去想他。明明我都告诉自己,不要总去想他了。”
“其实你告诉自己不再想他,也是在变相提醒你自己去想他。”舒朗提示道。
赵阔愣了愣。
“其实大家都有青春期的悸动,喜欢一个人,想要去想一个人,想到他就会笑,这其实是很美好的体验。哪怕长大之后想起来,哪怕你已经记不清现在我们生活的所有的细节,当你想起这段记忆,还是很美好。”
赵阔眼中起了雾,脸上却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不是她想哭,只是眼睛要下雨。
她快速眨了眨眼睛,努力把眼泪隐去。舒朗也不说话,给她时间慢慢调整。
对这些情窦初开的孩子们来说,再没有比一腔真心错付更打击人的了。
等赵阔又扬起了脸,他才继续说:“你知道小黑屋里的杨渊博和陈琳吗?他们也是在谈朋友,上次我去找他们聊了聊,他们也表示可以先坐开一点,毕竟现在已经是高三了,还是学习最重要。”
赵阔迟钝地点头,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陈琳不是程江女朋友吗?
她满脸疑惑地问了出来。
舒朗不由得失笑:“程江啊,就是跟狄迪耍过朋友那个?她现在是在跟他们班的麦婷谈朋友,不是陈琳。”
赵阔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舒朗看她的样子不由得失笑:“老师们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你们小孩子的小心思,我们扫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阔战战兢兢地问:“那……那我和裴矩……?”
舒朗笑了笑:“挺好的啊,一起学习,只要不过玩过火,都挺好的。你们算好的,你看杨霁,和秦涛恋爱谈的,把自己谈出去了吧!”
赵阔下巴又掉了下来。她十分怀疑老师们会在备课的时候集体聊他们的八卦。
“作为个过来人,我给你一个建议。”舒朗说,“你把自己的时间安排满,安排满得一空下来就想睡觉,这样你就没工夫去想他了。”
赵阔沉默了一下,说:“不行,就算累得倒头就睡,我还是会整晚整晚梦见他。”
“那就顺应你的内心,去好好想想他吧。”舒朗劝慰道,“感情这种事,一味压抑是不行的,只顾着压抑自己,会把人逼疯的。”
不知道是不是“逼疯”这个字眼触动了赵阔什么回忆,舒朗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忽然从赵阔眼角涌出,一吸之间,赵阔已经激动得涕泗横流。
她抱着膝盖,慢慢蹲了下去,又跪到了地上。
就像那病休在家的三天,她跪在洛河岸边的沙滩上,胳膊和膝盖都浸在水里。北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
她该哭的,她该痛哭流涕的。
可她的眼眶干涩得很。
春寒料峭,漫天风沙。她把脸埋进水里,又被冻得差点整个扑倒在河中。
乌云压了下来,整个河面都是黑黢黢的,拖着她共沉沦。
她是在快要失去意识之前,被自己求生的意志唤醒了理智。
虽然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是在回家的路上,赵阔却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头。她就像刚上岸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腹腔脏器全部咳出来。
她在心底反复提醒自己,如果她没有生病,就不会有想死的念头。这不是她的念头,是疾病带来的附加产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预约了心理咨询,然后整个人倒进了放满了热水的大浴缸。
现在,那迟到了八个月的眼泪终于履行了该有的程序,赵阔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哭得满脸通红,哭得浑身瘫软,哭到跪地干呕。
舒朗摸了一包纸巾递给她,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又把外套抖开搭在她身上。
赵阔一哭起来就哭个不住。不知道是不是阿斯伯格的关系,她一直意识不到自己是有情绪变化的。可是她自己也做不到排解,只能反复去想,然后反复在同一件事情上受伤,直到超过她理智所能处理的极限,而后躁郁症发作,把她变成情绪的奴隶。
过去八个月里,甚至更长,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岌岌可危,亟需疏通。作为阿斯伯格的星宝,赵阔不能用本能去处理情绪问题,又囿于思维上刻板爱好的限制,只能把自己困在囹圄内,用刀子一遍遍割开自己的身体,直到刀尖划过心脏,然后崩溃,然后不等伤口好全,就给自己套上层层伪装——这是高功能,更严重的自闭症宝宝,连照顾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就更遑论还有一种亚型理解不了什么叫自我保护,总是试图扣掉自己的眼睛、或者咬坏自己的手指了。
作为一个星星的孩子,赵阔活得真的很难。
天飞快地暗了下来。片刻前还是微明,一闭眼再一睁眼,天已经黑透了。
操场上人声喧嚣了起来,又渐渐归于沉寂。
等到赵阔调整好情绪,才发现,第一节大自习已经过半了。
赵阔扯了扯外套,才发现舒朗还站在她身边。
她不好意思地问:“老师是不是太打扰你了?”
舒朗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头。
赵阔低了下头,说:“那,那我先回班里了。”
“走吧,我带你出去吃个饭。”舒朗说,“哭了那么久,不饿吗?”
赵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舒朗下了台阶,对她说:“不管爱谁,你要先学会爱自己。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得矜持点。”
赵阔“噢”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舒朗身后。
刚在一家牛肉面店坐定,舒朗突然说:“阔阔啊,你可不敢这么吃了。”
赵阔刚劈开一次性筷子,闻言登时有点蒙:“啊?”
舒朗说:“你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可不能把自己吃成一个球。”
赵阔低头看了看,两人面前都摆着一大碗牛肉刀削面……
赵阔笑嘻嘻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嘛!更何况,哭也是很耗费力气的!”
舒朗语重心长地说:“所以下次,等到你哭得很累的时候,不妨休息一下,流了那么多眼泪,也该先喝口水、吃点东西,然后好好想想,究竟需不需要这样哭,需不需要让自己沉浸在情绪里这么久。”
赵阔夹了一块酱牛肉,在嘴里慢慢嚼着,没有说话。面馆里飘荡着牛肉面的味道,赵阔一闻就知道是烧鸡油、酱牛肉、葱花香菜的混合香味。果不其然,这个酱牛肉太腻了,一股香精和大料的混合味道。
“我看你的目标大学是北中医?”舒朗掰开筷子问。
赵阔“嗯”了一声,没有继续往下说。
面馆里“哒哒哒”的跑来一只白色的大狗,在他们附近坐了一会。赵阔把酱牛肉里的骨头挑出来喂给它,听舒朗继续说话。
“既然你是想学医的,应该知道,大喜大悲都会伤身。你前段时间不是才病了一场,还是好好养着吧。”
赵阔沉默了一会,轻轻问道:“如果我把所有时间都安排满了,但还是想他呢?”
舒朗沉默了下,说:“那就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