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
郭氏长房乱成一团。
郭夫人顾氏匍匐在地,她衣袖脏污,鬓发散乱,丝毫没有平日间高门宗妇端庄持重的仪态,此时正死死抱住夫君就要迈出书房的腿苦苦哀求。
“郎主,你不能去啊!你忘了老家主临行前殷殷嘱托了么?不论这天下谁做皇帝,郭氏要永远是那个立于不败之地的郭氏啊。那是罗氏父子做的孽,与我们郭家何干呐?”
被抱住的郭家主长叹一声:“夫人——那是我的亲妹妹,是我郭舜懿一母同胞的亲阿妹!是,那城门口掴得是罗淳罗颉的脸,可是,伤的却是我郭舜懿的心呐。若是此时还要端坐家中不闻不问,我郭氏百年风骨何存?我郭舜懿来日有何面目去见爷娘妹妹啊?”
说罢,他一抬腿,挣脱夫人的手转身就走,屋外,郭家小辈们已经伏地跪成一片。
为首的那个最年长的少年见他出来,抬头怯怯唤了声:“父亲。”
“走!同我一起进宫!”郭舜懿将怀中之物扔给少年:“为父今天就告诉你,我郭氏究竟是靠什么立于不败之地的!”
郭氏父子的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凉帝却不愿召见,不愿回去的郭舜懿执意跪在了弘德殿外。
齐皇后登上内宫中一座高阁向弘德殿眺望,她问身旁的女官:“他们跪了多久了?”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回来复命。
“两个多时辰了,大理寺卿进去前郭侍讲就在殿门口跪着了,方才大理寺卿离开了,陛下还是不愿召见,倒是传召了洛阳府尹。”
皇后卸去钗环:“该轮到我们也去跪了。”
郭瑞青到弘德殿外时,台阶上下已经跪了许多人,他上前向皇后行礼:“殿下万安。”
皇后抬首问郭瑞青:“大人能让本宫安么?”
“殿下恕罪,恐怕不能。”
他涎着一抹不屑的笑容望了眼跪在台阶下首的郭舜懿,随即低下头恭谨答道:“臣和郭家主不同,臣没有风骨,陛下问,臣不敢不言。”
皇后点点头,神色依然平静:“那么,烦劳大人禀告陛下,是本宫顾念与郭十一娘昔日的情谊,放走了罗颉。”
“殿下,这与您无——”陈嬷嬷在身后小声分辨。
皇后伸手制止,此时是不是她放走罗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何要放走罗颉。
郭瑞青又向皇后施了一礼,转身跟随前来传唤的内侍入殿。
半开的殿门慢慢闭上,皇后拔下头上用来挽起青丝的最后一根金簪,对着冷硬庄严的大殿高声哀求起来:“妾——有罪,陛下——恕罪。”
郭瑞青离开后,责罚皇后的旨意很快传了出来。
小内侍忐忑不安地在皇后面前宣完旨又跑到郭舜懿面前:“郭侍讲请回吧,陛下说您来请罪他知道了,他不会为一个罪人牵连郭氏一族。”
郭舜懿叩首谢恩,仍不肯离去:“臣,求见陛下。”
跪在父亲身后的郭博衍已是大汗淋漓,第一次进宫的他并不敢乱动,只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呆呆地望着远处一抹绚烂的残阳。
而就在此时,洛阳城外官道旁一处开阔僻静的坡路上,也有一个少年郎一动不动呆呆的望着远处的残阳。
这就是书中所描述的苍茫落日,瑰丽山河吧!
这样的景色真美,他终于看到了,阿娘却再也看不到了。今日舍身救他的许多人也再也看不到了。
少年郎的鼻子渐渐酸涩。
“我说,小郎君,你在看什么呢?”才刚归队的刘武边说边拿出假髭给罗颉粘在唇边。
“不错,不错,很有几分大都督的风姿!”刘武拍手笑道,但他的笑容在望见仇怀安板起来的铁青臭脸时瞬间凝固。
“嗯——那个——我去喂马,我去喂马——”刘武说完,一溜烟得跑开。
大都督?那是说他的父亲么?少年郎看向慢慢靠近的魁梧壮士。
壮士在他脚边站定屈膝跪下:“属下仇怀安拜见小主人。”
“请起。”罗颉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一抹微笑,但终究只是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仇校尉站起身来:“公子,为了路上安全些,您还是暂时将这身孝衣脱下,等回了襄州再替夫人守孝。”
“为了不让人轻易认出来,公子还需要装扮一下。”
“我们要扮作北上去匈奴的马商,等到了河东再往南绕道去襄州。”
“哦,还有,总坐马车既引人注目又跑不快,刘武的骑术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好的,一会儿我让刘武挑一匹温顺的马儿教公子骑马。”
“好。”他说一句,少年郎就温和应一声“好”,点点头,并不多言。
仇校尉有些呐呐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似乎他才是一直发出命令的主人,他想了想,开口道:“公子,您有什么要吩咐属下的么?”
罗颉想了想答道:“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杀他?我是说,当时,你不射那一箭,我也能逃走,你亦没有暴露的风险,为什么要冒险?”
仇校尉一愣,他没想到罗颉居然会开口问这个问题?
是啊,他不放那一箭,藏在暗处的死士也会放那一箭,自己为什么要冒险从远处射那一箭呢?
当然,像他这般素来谦逊又低调的人绝对不是想在小主人和众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好箭法和好胆略,对,一定不是这个原因。
不对,当时混乱的场面下,连城楼高处的守兵都未发现自己射出那一箭的准确位置,小公子是如何知晓是他放的那一箭?
仇怀安看向罗颉得眼神有些复杂,想到那个比试总能赢他一箭的小丫头,他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有些话问出口太丢人,问来的答案又太伤人。
“哦,那是他该死,谁叫他踹了公子一脚!”仇怀安道。
罗颉望着他,这次是真的弯嘴笑了,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开口,语气还是平平淡淡:“你叫我小主人?那么,以后,不要再轻易冒险。”
仇怀安一呆,眼中泪光同样一闪而过,“好”,说罢,尴尬的转过身去。
注意到气氛有点不对,刘武牵着一匹马乐颠颠的跑过来:“小郎君,你快看,这匹马脚力又快又温顺,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呢!本来我已经把它赌输给你小妹妹了,费力好些力气也没要回来,后来听说我要来接你回去,她才把它还给我了哩!”
“小妹妹?!——”罗颉望着马儿,喃喃出声。他的……妹妹?就是父亲和新夫人所生的妹妹么?
自他从出生以来,见过的外人屈指可数,妹妹这个词于他而言并不清晰。
他脑中浮现出书中各色各样小娘的样子,俏丽的,温婉的,妩媚的,娇柔的,娴静的……他的小阿妹,究竟会是哪一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