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强酸雨已经下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第五区没有机器人领土上方的保护罩,很难想象这里的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也不懂前方维尼坦人的金属要塞会不会被雨淋着就倒塌了。
说到倒塌,想想就觉得好笑。
以前我们车间旁边的烂尾楼,刚建成那会,房产商拍着胸脯说,他这房子能抵挡百年一遇地震。
结果开幕当天刚好是海运节,数十艏轮船齐聚在港口一起鸣笛庆祝,那房子就在他剪彩的时候开始摇晃,玻璃建材纷纷落下,所有在场的人简直像疯了一样到处乱串。那场面和油伽里音乐响起时一样,只不过摇的不是站在下面参与剪彩的人,而是那栋烂尾楼。
我现在身处的清油树,虽说没人给它剪彩,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安全。
不懂是不是来自雾度的嘲弄,我还庆幸自己能在酸雨来临时找到个临时避难所高兴的时候,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树洞内的地面开始发生倾斜,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就如同武库人酒杯里的酸头——武库人喜欢把这种叫做酸头的果子装进酒杯里摇一会品一会,他们说这样的酒更入味。
清油树应该是被连根拔起放倒了,剧烈的摇晃终于停下来,我从横放着的树洞里钻了出来。清油树浮在沼泽泥潭上,它的断根上还不住地涌出浑浊的燃油。
这时我的身后伸出一只手,将我按在潮湿的树干上。
我慌张地把视觉传感器的视角调成九十度角,随后一张半机械化的机器人面庞挡住了我的视线。
他原本放置视觉传感器的地方,变成了某种有机生物的眼睛,但是那里却没有活物的神采,而是一种比发着红光的机器人视觉传感器更可怕的空洞。
半机械人给我手腕和脚腕都拷上了电磁锁链,我的数据面板显示四肢的传感器立马下线,无法动弹。
他单手抓住我的头部,猛地向上一提,轻而易举地便把我拎了起来。
要知道身为原机的我虽然没有升级过机甲,净重量好歹也是两百斤,想要单手毫不费力地将我提起来,至少也要鬼卫级别以上的机器人才能办到,可我在机器人辖区中从未听说过有半机械化的鬼卫级别以上的机器人存在。
半机械人手里一拧,将我的脸转了过去,这时我和他正好四目相对。
他胸口上圆形的徽记里面印的是牙狮头的图标,如果我没猜错,眼前的这位半机械机器人的前身是个狂派狂战士,因为牙狮是他们的坐骑也是他们的标志。
有次我在车间排队等待机甲充能时,那些老机修工围在供能插板那聊天,我无意间听到他们在吹牛,说的是他们随军那会曾亲眼见过狂战士,数十个狂战士刚从武装飞机上下来那会,全场官兵全部为之让道。那气派那阵势,他们这些一辈子呆在车间的机修工都忍不住争相一睹。
按照他们所说的,狂战士应该是战力十足才对,毕竟是特殊兵种,可为什么会落到被改装成半机械人的地步呢?
在半机械人狂战士身后的是四五个不同级别的半机械人,有鬼卫,也有烈卫,更离谱的居然还有捷卫,捷卫可是仅次于亲卫——三大派系首脑的贴身侍卫,他们此时正准备返回装甲车中。
我刚想说点什么,冷不丁地被半机械人狂战士甩手丢进了装甲车的后置储存舱里,储存舱的门也在我落入的瞬间卡地一声合上了。
我的视觉传感器没有夜视功能,但是从舱内微弱的金属反光上看,在我身旁堆积了很多半机械生物的尸骸。
这些半机械人究竟是想干什么,一路上我透过舱壁隐约地可以听到他们短促的“对话”,这些“对话”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生物的语言,更像是某种特定的敲打声。
当然也不能排除是我的猜测,毕竟在沼泽中开动水陆双用装甲车,难免会磕碰到其他的东西,噪音自然少不了。
但是我能肯定,这些半机械人之间是用某种敲击声来传达信息的,这个有点像前不久虫派科考队在安吉山脉收集源神踪迹时发现的甲壳生物文明里提到的钟音文化——一种将时间、空间、声响三者结合同时作为信息传递方式的文化。
某个特定的声响,结合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能衍生出不同的含义。
简单的说就是我用石头敲出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会变成不同的含义,对于接收这个信息的人如果想要解读这个声音所要表达的意思,必须根据声音衰减后的时间轨道,反向推导出我发音时的时间和空间,从而理解我的用意。
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因为那支虫派科考队在提交完研究报道后就集体失踪了。
装甲车终于停了下来,我所在的后置储存舱门刚打开,我的视听传感器双双被迫下线。
从数据面板中的读数上推测,这伙人应该是对我使用了致盲脉冲器——一种能短暂消除机器人视听传感器数据的脉冲发生器,将我拽入关押舱的那群狂派崽种就对我用过这手。我门机器人不同于武库人和维尼坦人,用普通的破布想要蒙住我们的视听传感器是不可能的,所以三大派系研制出能屏蔽视听传感器的脉冲发生器,用以押解机器人罪犯。
等到我恢复视听那会,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一个密闭的小房间里,头顶上有个巴掌大小的透气口呼呼地往外抽着气。
房间内光线很差,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水槽和几张东倒西歪地椅子,不远的地面上还放着一张木制的小床。很明显这个房间并不是专门用于关押机器人的,因为机器人从来都不需要水,更不需要睡眠的床铺。
“朋友,你踩到我的铁链了。”
我循着脚下铁链看去,铁链的另一头埋在房间一处角落中。我的四肢上还套着电磁锁链,想要挪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扭动腰杆,将压着的铁链挤到一边去。
“朋友,你身上的燃油味实在太重了。咳···咳···”
一阵铁链摩梭地面的莎莎声之后,一张满是绒毛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
声音的主人原来是一个典型的中年武库人,他手上的铁镣已经陷入肉里,每一次移动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汗珠浸湿了他的脸颊。他试着把我的身子立起来,然后用自己的背部将我撑起,就这样,我们背靠着背坐在地上。
我身上还披着那件伽马皮革做的外套,一点也不担心武库人身上的绒毛会钻进我的机体里。“我,零三五三。你呢?”
“咳···黄杰。朋友,你的燃油尾气排放绝对已经超标了。走遍安吉山脉,没见过哪个款式的机器人像你这样的。咳···”黄杰把手尽量地蜷在胸口,好让手上的铁镣不会因为咳嗽产生剧烈的摆动造成痛楚。
“我可比不过安吉山脉的雪来得美,所以不值一提。”
“你去过安吉?老实说,我并不觉得那里有什么美的,唯一让我怀念的地方就是那里常年的冷风。现在我快热死了,咳···恨不得剃完所有的毛发,好好地冲个冷水澡。嗯,热还是其次的,关键是痒,还不能挠,手一动,这破玩意就给我闹脾气,疼的要命!”黄杰说完,轻轻地晃动了下铁镣,弄出金属敲击地面的声响,而后拼命地吸气。
“杰,这是哪?”我转动头部,环顾了下四周,光线实在太差,根本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怎么懂?我只记得几天前自己正在做沼泽生态实地考察的项目,瞄着泥鳄嘴里嚼的尸虫正起劲的时候,挨了一记闷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破地方了。咳···零三五三,你怎么来的?该不会真的是燃油排放超标才来的吧。”
“对不起,杰。我是没有能源供给才用找到的劣蜥尸骸做的燃油转化装置,临时改装的机体还没处理燃油排放的问题。那会我还在维尼坦人的清油树里补充燃油,结果被一群半机械人倒腾到这来的。”
“得吧,私自改装机体,在你们那应该比燃油超标严重多了,我看你是回不去了。咳···我刚来第五区那会,就听说这附近有一个名叫‘古树之心’的半机械人组织在到处掳掠,当地人都避之不及,当时我也没往心里去。可能我也和你一样,是被这伙人给强行带到这里来的。”
我能听到黄杰的声音正逐渐变得低沉,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伙食一点都不好。原本呆着的角落里倒扣在地上的饭盆,饭盆的边缘溢出的液体上爬满某种小型昆虫。
虽然我听人家说,武库人平时喜欢吃各种小型昆虫,但是我敢肯定,角落里的那些虫子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古树之心的人为什么要到处掳掠,当地人有说吗?”
“这倒没。第五区这里,人人都怕‘黑市商会’。
黑市商会的人一天到晚出来就是各种搜刮,可人家黑市商会毕竟都是本地人,每次搜刮完之后,都会给当地带来一些补给或者出资给搜刮过的城市建造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来吸引第五区以外的人来这里投资。所以时间一长,人们基本上也就习惯了。
可古树之心倒好,不懂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
他们不但搜刮物资,还到处掳掠当地人,搞得人心惶惶。他们还被当地人称为‘树魔’,因为听当地人说,古树之心的人不但有机器人形状的半机械人,还有其他各种生物形状的半机械生物,像我这样武库人形状的半机械人就更不用说。
后来黑市商会的人终于坐不住了,对古树之心的人进行了几次围剿,但是都以失败告终,最后黑市商会只能任由这些古树之心的人到处横行。”
古树之心?半机械人?
不懂这些会不会与G病毒感染者有关。
我的记忆体中没有古树之心这个组织的相关新闻报道存根,根本无法考证。
现在我只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得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
可一个地名不经意间出现在记忆体数据面板中,忍不住好奇的我问道:“杰,你在第五区里,有听说过一个叫做‘裔城’的地方么?”
“零三五三,你现在说的都是哪跟哪啊?第五区我基本都走过一轮,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个地。可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在哪听说过‘裔城’这个词来着?你稍微等会,让我好好想想。”
可能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黄杰坐得一点都不舒服。我低下头向后看去,看到黄杰正缓缓地将双腿打直,平放在地面上。
不一会,黄杰又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咳···刚才我说到哪了?嗯,裔城。我不懂是不是同名或者某种巧合,我所知道的‘裔城’不是一个地名,而是武库高阶祭司在精神层面进行会晤的一个特定空间,具体的我就说不上来了。你也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因为我以前的那些朋友大多是三教九流之辈,他们的朋友的朋友中有认识高阶祭司的。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老爱拿这些宗教之类的玩意来谈,感觉自己很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自己也就那样。”
武库高阶祭司的精神空间?主脑你逗不逗,难不成你个‘数据包’——我经常这样说主脑,谁让它只是一个数据的集合体——也开始学会开玩笑了?我们机器人哪里来的精神空间,我们只有人人都可以接入的信息网络,哈哈哈!
没想到这个小插曲,倒是让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可是没等我笑出声,房间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嚎啕。
黄杰开始慌了起来,只见他顾不上铁镣给自己带来的痛楚,赶忙连滚带爬地离开我,重新回到自己那个沾满秽物的角落。
我从房间里回荡的杂乱无章地铁镣翻腾的声音,可以想象黄杰此时应该是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想把这嚎啕声赶出自己的脑子。他应该还知道些关于古树之心的事,很可能与刚才的嚎啕有关系。
等到房间里的铁镣撞击地面的声音渐渐地平静下来之后,有些担心黄杰还会再次惊慌起来的我,小心翼翼地问:“杰,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角落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吸气和呼气声,随后慢慢平静下来的黄杰从角落里慢腾腾地挪了出来,回到我的身后,以刚才的姿势重新坐好,仿佛比起他的角落,与我背靠背的姿势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咳······咳······他们,会拿掳掠来的生物做改造实验。咳······”说完,黄杰用手肘怼了一下我,我扭过头,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注意到房间的一面墙壁上有个拳头大小的孔洞,口径和黄杰的琬大小差不多。此时孔洞正处在闭合状态,应该是一种卡槽式的设计——外面的人通过这个孔洞给黄杰投食,而后再从外面关上扣死。
黄杰断断续续地接着往下说,“几天前,刚来那会,咳···我趴在那趁人家投食的时候都看外面的情况。这群崽种把各种生物整齐地排列在房间外的一个个工作台上,轮番往他们身上插入数不清的针管。有时还能听到锯子锯东西的声音,每当锯子声响起的时候,咳···各种痛苦的嚎啕声便应声而起,此起彼伏。咳···咳···咳···现在这两天(锯子声)少了,我怀疑快轮到我们这个房间了。咳···”
机器人被抓去做改造或对记忆体重新编码的事时有发生,我倒是在新闻里看到过这类型的报道。大多都是维尼坦疯子违背联盟协议,私自掳掠一些等级很低的机器人——原机、宁士、冉士这些处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战斗能力的机器人——或者从野外捕获半机械生物来做改装实验。但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拿活生生的维尼坦人和武库人来做实验的,这也太耸人听闻了!还有,我也不相信黄杰刚才所说的,他知道的全是从那个投食孔洞极为短暂的开合间隙中来的。
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杰,你没想到过从这里逃出去?”
黄杰举起自己的手腕,将铁镣迎向我的目光。“我尝试过大闹、绝食、装死,甚至撞墙自杀。但是每次他们好像都能提前知道一样,咳···咳···冲进来对我一顿毒打。最后可能是他们嫌我烦了,直接给我手脚都拷上铁镣。戴上这玩意之后,哪怕我稍微挪动一下,都是钻心刺骨地疼。讲真的,零三五三,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机体内传感器所传递的只是电子信号,不像其他有机生物那样拥有复杂的神经网络,所以我永远不能理解武库和维尼坦人书籍中提到过的痛楚。更多的时候,我把这种对于痛楚的描写理解为中心处理器一次性接受到过量的电磁脉冲,致使机体内部其他组件出现不同程度的受损,从而引起的一连串不良反应。
我没有对黄杰的诉苦做出任何言语上的反馈,而是直接跳过对疼痛感的换位思考,因为我留意到黄杰提到过的一个细节——外面的人能“提前知道”房间内的状况。
“杰,我问你。你有在我们房间内找到过类似监视器的设备吗?”
“当然,咳···没找到过。你也看到了,房间就那么大。除了一个水槽和一张床以外,啥也没有,哪有像你说的什么监视器。如果你是指机器人的话,咳···那边的角落里倒有一个,他叫林凯。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个角落了。我和他打过招呼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动过,也不像你这样和我聊天,所以我都当他不存在一样。咳···我一直搞不懂你们机器人是活的还是死的,可能这家伙一连数天没有得到燃油供给直接挂掉了也不一定。”
听到黄杰这么一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吃惊,没有别的,要不是黄杰提起,我一直以为房间里就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我将视觉传感器的精度调到最大,紧盯着黄杰所说的角落不放。
最大功率输出的视觉传感器逐渐适应黑暗,传回来的图像数据中慢慢地显出一个几乎占据了整个角落的庞大身影,我敢说三大派系的机器人里从来没有过如此庞大的机型,
我的不安感愈发剧烈,“杰,你有清楚地看到过林凯的视觉传感器吗?是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吗?”
“没有,怎么了?他确实就蹲在那个角落里,我敢肯定。估计他进来的时候就是个瞎子吧,或者是他关上了你说的视觉传感器来节省能源消耗吧,这跟重要吗?咦,怎么你的机体一直在抖。”黄杰转过身来看向我。
“半机械人的眼睛是活体眼球!”我自认为自己的声音已经细若纹丝。可并不能逃过这个名叫林凯的半机械人的耳朵。
“哼!既然被识破,我就没有再隐藏的必要了。”林凯终于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由于房间太矮,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弓着腰,头部抵在房顶的天花板上。他的双眼散发着一种鬼魅的光芒。
“你们进来带他们出去改造吧!他们身上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只是这个原机的记忆体你们给我留着。竟然知道‘裔城’,你们先拿这个原机开刀,我倒要看看那些个万年不死的老古董都知道些啥了?”
这时留有孔洞的那面墙应声掀开,从外面走进来两名高大魁梧的半机械人。其中一人拖着我的胳膊肘将我拉了出去,另一人则一把抓住想要躲回角落的黄杰手上的铁镣,将他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