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个药罐在我面前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毒药与解药都已经配好,两两一对地放在一起。我看着眼前满满的白色瓶子,深深吸了口气。
倘若说那些花房中残余的赤星堇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我便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只是赤星堇所剩无多,我必须珍惜。
“堂主,堂主!”门外大概是阿福的声音,我赶忙匆匆将药罐聚拢起来,想要找东西盖住,却太过刻意,便匆忙将屏风打开,慌乱中不注意碰到了架子上的玉器,屋子里乱作一团。
门外的声音渐渐嘈杂,突然一声巨响,陈康带着阿福闯进门来,正看着我这一地的狼藉。
“堂主,使不得。”陈康大概知道冲撞了,有些为难地朝我跪下,弓着身子说道。
我有些疑惑地皱着眉看向阿福,阿福话里都快要带了哭腔:“今日药房掌柜说,堂主去借了许多工具去,又赊了许多药材走,堂主,我知道您要做什么,我担心堂主会自己冒险,特地叫了陈康兄来与我一同劝您的。”
“你知道什么?”我佯装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如今也是一方医馆的掌事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如此激动?更何况哪有你们这样破门而入的劝人的,我不过是要了东西回来试着配解药罢了,你不必……”
趁着我说话的档口,陈康大步流星地进了内室,我还未来得及拦截,陈康便从桌上开了药瓶,放在鼻尖闻了闻。
“堂主,如此多的药,您若是都服下去自己也必定难逃一劫啊。”
我赶忙从陈康手里夺了药瓶回来紧紧扣上:“解药我已经配好,服下毒药后若是发现不对定会立刻服下解药,不会有问题的。”
“可这又不是一两种毒药,如此多的毒若都进入您体内……”
“你可有我懂医术?”我大声打断了陈康的话,随即背过身去小声说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回去吧。”
“堂主,您亲身试药若是当真出了事情便再没有人能救邸大人了。”阿福随着陈康一起跪在了我面前,“您就当是为我们考虑,若是您当真出了事情,邸大人非要了我们的命不可。”
“堂主,”陈康昂着头看向我,“不如堂主以我们二人为试,将药用在我们身上。我们都是男人,我又常年习武,身体与邸大人更为相似,试出来的机会也更大。我们有两个人,也能更快一些。”
阿福也如梦初醒似的顺着陈康的话说起来,我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只靠观察我也不能有十成把握试出药效,许多时候唯有亲身体会中毒症状才能知道是否相吻合,解药又是否正确。阿福,你也是个医者,这种道理你是明白的。”
陈康的眼睛转了转,大约还在想什么主意,我朝他叹了口气:“陈康,如今邸将军昏迷一事全军上下暂且不知,你既然已经知晓了此事,想必你如今也算是身兼重任,邸将军营帐的监护看管一事岂不重要?阿福,你便陪在我旁边就是了,若是我写不得字,你便帮我将需要调整之处一一记下,总不能你我二人都倒下了,配药煎药一事总要有人管。”
阿福眨眨眼睛,似乎就要抹出泪来,我无奈地笑着递出帕子给他:“已经是药房掌事了,怎么还如从前一样动不动就哭啼啼的。”
“阿福,阿福只是……”
“我知道的。”我朝阿福点了点头,“此事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做,此事便是好事。”
我转头看向陈康:“今日你便不要在此处耗时间了,你且先回去守着邸将军,我先前吩咐的几味性情温凉的药且找人煎了,叫大人先服着,我若是需要你做什么自会叫阿福去找你。”
陈康向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凝重地转身离开。阿福站在桌边有些怯怯地看着我,我故作淡定地看向他:
“这几日我约摸着要住在军营了,你去三味堂里为我取些衣物来,再去你的药房中为林湛抓了药送去,药方就在三味堂林湛手中,你去找他拿便是了。”
“那我叫我医馆里的小丫头来伺候堂主吧。”阿福并不想动身的样子。
“不必了,一场硬仗刚刚结束,他们也都忙活着,我自己一人可以,你快按着我说的去做就是了,虽说如今我已经不是堂主,难道还吩咐不动你了吗?”
“堂主这叫什么话。”阿福紧张了起来,赶忙朝我草草行了礼跑着出去了。我的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些瓶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不害怕是假的,哪有人不惜命呢。
只是如今邸恒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他的命不仅是他一个人,更是深州百姓的命。
邸恒,下辈子我必定从小好好背兵法,做个女将军,若是再有如此的境况,我再不会救你了!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脉搏方微微减缓。手里的瓶子已经被手暖热了,我拔开瓶塞,皱着眉将里面的液体通通倒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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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随后白色变成了橙色,直到红光漫天、天色大亮,我看到正午的阳光顺着窗户照进来,直到这束光越来越暗,慢慢随着红霞落到了天边。我伸着手想要将灯点亮,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
阿福在外面用力的敲门,可是敲门声也慢慢模糊了下来。服下第一瓶药后,我便将门在屋里闩住,我要面子的,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服药后的样子。
我将整个人埋在黑暗里,手中的药瓶被我再一次扔在了地上。
不一样。
这是第三十二个,还有一百一十二个,也就是说我还要再试三天。可我试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若是不止三天呢,或者说邸恒还能等三天吗?
我闭着眼在桌上模了一瓶药,却因为止不住的咳嗽双手不住颤抖,花了不少时间才将药瓶打开。我一仰头服下瓶中的药,趴在桌子上等了许久,原本已经麻木的胃重新疼了起来。
这次的感觉虽说与之前相似,但却很不寻常。我在黑暗里似乎突然看见了一束光,虽然很是微弱,但终究不再是无边的迷茫。我刻意多等了一会儿,又将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反复确认。
对了。
我迅速将解药倒进胃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是药三分毒,即使是解药也有三分伤身在,更何况今日服下的还有一半是毒药。我从一旁的抽出纸来,将瓶上贴好的编号记录下来,在早先写下的目录中找来毒药与解药的配药方。
白芷还需再加一钱,连翘也要加二钱。
此事若是成了,大约与我医术无关,只不过是上天眷顾,邸恒命不该绝。
只尝试了三十三种,便叫我找出了正确的那个,是我幸运。
我撑着桌子费力地站起身来,本以为自己可以蹒跚着走到门边去,却还是在中途摔了一跤,大扇的屏风被我压在身下,一同倒了下去。
我挣扎着开了门闩,阿福被屋里的情形吓了一跳,忙蹲下来扶我,我将手中的纸递到他面前:
“煎药去。”
“我知道,我先扶堂主进去躺下我就去。”阿福接过方子胡乱地塞进袖管里,伸手拉我起来,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与你一同去。”
“阿福煎药你还不放心吗,从前在三味堂时堂主就常夸我来着。”阿福有些着急。
“我说了,我与你一同去。”
我看着阿福手中的药一勺一勺流进邸恒的嘴里,陈康在一旁问道:
“堂主此药有几成把握?”
“八成。”我有气无力地说道,“赤星堇之毒实在太过细微,我实在无法有十成十的把握将大人治愈。只是此药就算不能让大人康复,也至少不会对大人之毒造成什么冲撞,若是发现了有误,我们还有机会。”
我看着邸恒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我伸手搭了他的脉搏,已经比我刚来时平稳了许多。
我向从前一般侧过身去,叫阿福也伸手给他请了脉。从前阿福很是好学,旁的学徒忙着在一旁偷懒休息时他总是站在我与师姐身后,若是病人脾气好不着急,我们也总会让阿福试着搭个脉,他也很是聪明,教过一次的从不会忘。
“成了,堂主,成了!”阿福很是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想着是在军营里才收敛了点自己的声音。一旁的陈康也是面露喜色,笑的说不出话来。
“过不多久大人便能醒了,到时候再如何调理应该也不用我吩咐了。”我看向阿福,阿福也很是自信地朝我点点头。
“你们在这儿守着他便是了,我就先回房休息了。”我撑着床边有些吃力地站起来,阿福和陈康忙伸手来扶我。
“堂主在此房中休息就是了,我这就叫人来为堂主准备床铺,大人醒来后必定是想要能看见堂主的。”陈康扶着我坐在床边上。
我想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在你们伺候大人不方便。阿福,你受累跑一趟,将我送回三味堂吧。”
阿福很是顺从地朝我点点头:“堂主离开许久又回来,自然还是家里住着舒服。”
阿福刻意将“家”咬的重重的,我回过头去看向邸恒,微微笑了笑。
于我而言,三味堂已经不是家了,只要有你在,即使是军营也是我的家。
我知道如今自己是一副什么样子,你自然不会嫌弃,你也不敢嫌弃,你的命都来自我手里。只是我还不想以这样一副面容见你。
我就着阿福的手站起身来,窗外又是一片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