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晚唐体从时间上可分为两段,一段是在宋初,一段是在宋末,它前后大约流行了160年,相当于半个宋王朝。在规模上,它也是人数众多,丝毫不逊于江西诗派。但它的弱点在于缺乏创造性,基本上是晚唐五代诗歌风格的沿袭,这是导致人们对它评价不高的主要原因。当然,晚唐体是乱世之音的思维也多少影响了批评家们的评判。宋代晚唐体的艺术成就自然无法和苏轼、黄庭坚这样的大家媲美,但也不可忽略不计。最起码,他们曾经改变了宋代诗歌的风气,留下了许多充满灵性的诗篇。
宋人对唐诗的分期直到11世纪末期才得以进行,这充分说明了宋初人们对于唐诗认识的不够深入。宋初晚唐体诗人是缺乏自觉意识的,他们是五代的遗民,入宋后继续着原有的诗歌创作。因此宋初晚唐体的出现并不像有些学者认为的那样在真宗时期,而是在真宗时期达到高潮。宋初晚唐体诗人若以身份作为标准可划分为三类:一类是隐士诗人,如林逋、魏野等,他们的特点是诗歌有些做作;一类是诗僧,他们在诗歌中会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一类是仕宦诗人,他们的诗歌往往表现出“入”与“出”的矛盾心态。真宗朝以后,晚唐体诗风开始沉寂,代之而起的是表现宋文化特征的以苏、黄为代表的诗风。这时候的晚唐体诗风只能以暗流的形式苟延残喘,而对之进行的批判却达到了高潮。其间,暮年的王安石在借鉴晚唐诗歌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半山体”,另有张耒等人也学习晚唐诗。苏轼、黄庭坚去世之后,人们对于晚唐诗的态度开始分化。一些人试图找出苏、黄曾经向晚唐诗学习的证据,以此证明晚唐诗的可取之处;另一些人则延续着苏、黄的观点,对晚唐诗继续嗤之以鼻。这两种声音从北宋一直响到了南宋。在南宋前期,出现了批评苏轼、黄庭坚将诗做坏的观点,这其实是人们对于江西后学不满的反映。江西后学的诗作引起广泛的不满,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能力不够,另一方面也是江西诗派诗歌范式内在因素所致。正是因为看到了江西诗风没落的必然性,中兴诗人才毅然决然地背离了江西诗,转而从晚唐诗中汲取新的养料。由于中兴诗人们兼有江西与晚唐两派之长,他们取得了突出的成就,造就了宋诗中兴的局面。中兴诗人中,杨万里推广晚唐最力。与他的不遗余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游等诗人,他们一方面学习晚唐体,一方面却又时不时地表明自己的“清白”。中兴诗人开了学习晚唐诗的风气,他们的行为也为四灵提供了走向成功的思路。四灵抓住历史的机遇,针对江西诗歌的积弊,打出了晚唐体的大纛,因此天下闻名。当然,四灵的成功与叶适对他们的奖掖也有相当关系,这位巨儒出于诗歌、哲学、乡土等方面的原因,帮助四灵取得了成功。而晚唐体由于具有比江西诗风更为简易的操作规则,因此势头很快就盖过了江西派,在南宋后期风靡一时。由于时代的原因,南宋后期的许多诗人失去了政治和经济地位,于是有人称他们为“江湖派”。现在文学史上谈到的“江湖派”得名于钱塘书商陈起刻的《江湖集》,是集因为一起政治事件而获得了空前的名声。不过,以《江湖集》作为成立“江湖派”的依据显然不妥,因为《江湖集》的编选存在着太大的随意性,它并不是以艺术作为标准的。总观南宋后期的诗歌,大约有三种模式:一种是江西诗风,这种诗风经四灵打击以后已经式微;一种是晚唐体,占据着一定的比例;一种是试图将前二者融合并超越融合派,参与的人数也最多。其中,江西派与晚唐派继续进行着激烈的争斗,融合派则忙于对二者提出批评或进行调和。这时期的晚唐体一派的创作成就不高,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亦步亦趋,缺乏创新。倒是融合派的诗人姜夔、刘克庄、戴复古、方岳等人,周旋于两套话语之间,取得了较高的成就。
总体来说,宋代晚唐体有着鲜明的个性。它以贾岛、姚合作为主要的师法对象,同时也学习其他中晚唐人。在作诗态度上,宋代的晚唐体诗人继承了晚唐诗人的苦吟精神,作诗充分地投入。在体制爱好上,宋代晚唐体也显示出了继承性,他们喜欢近体,偏爱五律、七绝。在诗歌语言方面,宋代晚唐体偏好表现暗夜、黄昏时间的语词,偏好于描写秋天的景物,偏好于选取自然意向。在诗歌结构方面,宋代晚唐体重视中间二联,并因此导致全诗不太均衡。在诗歌风格上,宋代晚唐体小巧精致,着力于追求“清”的美学风范,呈现出清新秀美的特点。
宋代晚唐体的存在不是孤立的,除了本书谈及的与宋代诗歌、文化背景的种种纠葛以外,就整个文学史来看,它也并不孤独,可谓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中晚唐的诗歌创作无疑是它的源头,而元、明、清三代的相关创作及激烈论争则是它的继续。每当国家更替、社稷危亡之际,晚唐体(广义)便风靡一时,其中的文化内涵,值得我们深思。
本书重点在于梳理宋代晚唐体的发展脉络,对于它的各个阶段的研究,多是浅尝辄止,尚欠深入。囿于学力,本书研究的范围仅限于宋代,未能将其与整个文学史上的晚唐体思潮联系起来,这也是一个遗憾。不足之处尚多,只能留在将来慢慢去弥补了。
赵敏
戊子初春于钱塘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