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0位诗人中,被化用最多的前二十位是:杜甫125次,韩愈60次,白居易51次,杜牧43次,李白42次,李商隐20次,柳宗元15次,王维13次,刘长卿10次,刘禹锡10次,张籍8次,韩偓7次,李群玉7次,王昌龄6次,王建5次,郑谷6次,令狐楚5次,温庭筠5次,陆龟蒙5次。这二十位诗人的作品共被引用448次,占总数的74%。
上述数据对了解王安石的诗学渊源及其诗歌兴趣应该有所帮助,至少提供了一个大概方向。根据这些资料来检讨前人谈及王安石绝句渊源时的一些观点,如“荆公晚年,亦或喜之(指义山),而字字有根蒂”惠洪《冷斋夜话》,《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第33页。, “王安石写诗主要师法杜甫、韩愈,晚年又参益摩诘。……王安石晚年的写景诗画意深浓,境界幽远,与王维笔下山水意趣相近,其《无锡寄孙正之》:‘应须一曲千回首,西去论心更几人’,显然自《渭城曲》脱胎。故方东树说:‘半山本学韩公,今当参以摩诘’”刘乃昌、高洪奎《王安石诗文编年选释》,第19页。,我们便会发现,这些判断并没错,但有片面性。王安石的绝句自然学了杜甫、韩愈、杜牧、李商隐,也在某些地方像杜甫、韩愈、杜牧、李商隐,但那不是王安石,而是被平面化了的王安石。真正的王安石的诗歌是他转益多师的结果,是他将吸取的东西经过消化、整合之后的结果。
真正的王安石绝句是怎样的呢?首先从技巧方面来说,他的绝句爱化用前人诗句,这一点上文中已作了一些介绍,兹不多说。他的绝句还善于炼句,工于对偶。前人有不少论述谈到这一点:“荆公退居金陵,多骑驴游钟山。每令一人提经,一仆抱字说前导,一人负木虎子随之。元祐四年六月六日,伯时见访。坐小室,乘兴为予图之。其立松下者,进士杨骥、僧法秀也。后此一夕,梦侍荆公如生。予书‘法云在天,宝月便水’二句,‘便’初‘流’字,荆公笑曰:‘不若便字为愈也。’”陆佃《书王荆公游钟山图后》,《陶山集》卷十一,四库本。 “荆公晚年,诗极精巧,如‘木落山林成自献,潮回洲渚自横陈’、‘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可见其琢句工夫。然论者犹恨其雕刻太过。公尝读杜荀鹤《雪诗》云:‘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拆竹声’,改云:‘宜作禽飞影、竹拆声。’”陈善《扪虱新话》上集,卷一,丛书集成初编本。王安石的诗句,初看不甚着力,仔细品味,方能体会其中奥妙。如其《南浦》绝句云:
南浦东冈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其中,含风、弄日两句,看似极为平常,仔细品味,方觉“含”字、“弄”字用得极妙,赋予了春水与柳条无尽的生命力。鸭绿比喻春水、鹅黄比喻嫩柳,充满创意,既写出了春水方生、柳叶儿初上的物理现象,又可拨动读者心弦,激发那种怜惜心理,真是妙不可言。“粼粼”、“袅袅”二字重复,看似有些多余,实则正是二字重复才充分体现了物态,因为水的清澈碧绿、柳条的纤长柔美是很难用语言进行精确述说的,作者便利用二字重复造成一种模糊以激发读者的审美经验,让读者的经验去填充语言所留下的空缺;音节重复也能营造出舒缓的节奏,有助于读者精神的放松,审美体验得以更好地进行。结尾一“起”一“垂”,音节形成一种起伏,不至过于单调。而“垂”字也给人一种落地的暗示,给人安定感。所以叶梦得称赞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合,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第406页。炼字之外,王安石喜欢在绝句中对偶,而且一般安排在最后两句,陈衍说:“荆公绝句,多对语甚工者,似作律诗未就,化成截句。”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1页。关于对偶,王安石有自己的心得,据《石林诗话》说:“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只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唯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历代诗话》,第422页。而《雪浪斋日记》也谈到了王安石对偶的精妙:“荆公诗:‘草深留翠碧,花远没黄鹂’,人只知‘翠碧’、‘黄鹂’为精切,不知是四色也。又以‘武丘’对‘文鹢’,‘杀青’对‘生白’,‘苦吟’对‘甘饮’,‘飞琼’对‘弄玉’,世皆不及其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五引,第236-237页。后来方回还以王安石的善于对偶为弊病:“王介甫最工唐体,苦于对偶太精,而不洒脱。”方回评梅尧臣《鲁山山行》,《瀛奎律髓汇评》卷四,第174页。其对仗之工,由此可见。
在诗歌内容方面,“半山体”也有自己的特点。首先是在意象选择上,“半山体”以自然风物为多,诗歌充满画意,与山水田园诗人、晚唐体诗人有相似之处。不过,与晚唐体诗人不太相同的是,王安石笔下的自然意象一般都有着鲜艳的颜色(这一点导致人们认为王安石与李商隐等人的诗歌有渊源)、可人的姿态、勃发的生机。比如《午枕》一诗: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
花香鸟语、日上钩帘,一派闲适气氛,没有一丝“愁绪”;若是晚唐体诗人,便当是落红、残照、愁眉了。其次,作者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半山体”中几乎总有一个自我存在,这也是区别于其他诗人的地方。《钟山即事》中的“茅檐相对坐终日”、《定林所居》中的“溪鸟山花共我闲”等明显有“我”的诗句自不必说,即便《江上》、《独卧》等诗歌也可找出一个隐约的自我。《江上》一诗说:“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忽见”二字,将自己暴露于读者的视野。《独卧》说:“茅檐午影转悠悠,门闭青苔水乱流。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黄鹂百啭却是“看不见”,便又将自己摆到读者的跟前。
读“半山体”,很容易感觉到诗人那种雍容平和、恬淡虚静的精神状态。虽然因了王安石的一封家信的出现邱锋《新发现的一封王安石的家信》(《光明日报》1976年8月8日),原文如下:“保儿来,备道祠堂成,甚喜,所谓宗祀有人矣。但予老病笃,皮肉皆消。为国忧者,新变法更尽矣。然此法与先帝议之二年乃行。天若祚宋,终不可泯,必有能变之者。慎勿与外人道也!金秋会面良难,写容以布,不悉。” ,有人便认为王安石“并没有做到所谓‘旷达’”、“也没有做到所谓‘风流’”张白山《王安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8页,但诗歌中的王安石是安详的,“但见舒闲容与之态”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第406页。,“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历代诗话》,第419页。他安心地在山水田园中寻找精神家园,没有牢骚,没有恩怨,没有苦痛,有的只是一个仁者、智者在阅尽人间悲欢离合、成败荣辱之后的自适。诗中的王安石,是一个真正的隐士。
苏轼说:“荆公暮年,诗始有合处,五字最胜,二韵小诗次之,七言诗终有晚唐气味。”苏轼《书荆公暮年诗》,《苏轼文集》卷六四,第2554页。所谓“晚唐气味”,便是指半山体与晚唐诗歌的相似之处:在内容上,二者同样喜欢选择自然意象;在技法上,二者同样喜欢炼字炼句,讲究对偶;在风格上,同样表现出精工清雅的特点。正因半山体与晚唐诗类似,杨万里想要摆脱江西诗风时,才会提出将晚唐诗与半山诗同参:“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早餐。”杨万里《读诗》,《诚斋集》卷三十一,四库本。理由是:“五七字绝句最少而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杨万里《诚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41页。
半山体颇负盛名,黄庭坚评价道:“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引《冷斋夜话》,第234页。《优古堂诗话》说:“徐师川自谓荆公暮年,金陵绝句之妙传天下。”吴幵《优古堂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266页。曾季狸说:“绝句之妙,唐则杜牧之,本朝则王荆公,此二人而已。”曾季狸《艇斋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299页。半山体以其秀丽精妙的辞藻,清高幽远的意境独立于诗坛,为王安石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