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魏野的诗也是写得不错的,《古今诗话》说:“魏野,陕人,字仲先。少时未知名,《题河上寺柱》云:‘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时有幕僚本江南人士,见之大惊,邀与相见,赠诗曰:‘怪得名称野,元来性不群。’大为延誉,由是人始重之。”李颀《古今诗话》,第270-271页。可知他并非浪得虚名。魏野与许多名公巨卿的交往也都是靠诗歌来维系的,宋人中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诗话”:“蜀人魏野,隐居不仕宦,为诗,以诗著名。卜居陕州东门之外,有《陕州平陆县》诗云:‘寒食花藏县,重阳菊绕湾。一声离岸橹,数点别州山’,最为警句。所居颇潇洒,当时显人,多与之游。寇忠愍尤爱之,尝有《赠忠愍》诗云:‘好向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后忠愍移镇北都,召野坐门下。北都有妓女美色,而举止生硬,世人谓之‘生张八’,因府会,忠愍令乞诗与野,野赠之诗曰:‘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彭乘《墨客挥犀》卷三,笔记小说大观本。 “魏野仲先在章圣朝,隐居陕府东郊,召之不至。王文公旦、寇忠愍公准皆与之相好,其诗句传人多矣。其《咏啄木鸟》诗云:‘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司马温公颇称之。然复又有一联云:‘莫因饥不足,翻爱蠹偏多’,其言有规戒矣。至断句云:‘勤勤咏还嘱,无损好枝柯’,盖仁人之言也。世之贪进,因媒蘖他人以授己而伤及善类者,闻之亦少愧矣。仲先又有《竹杯珓》诗云:‘凶吉终在我,翻覆漫劳君’,尤有所箴也。又《秋夕怀人》诗云:‘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书’,亦为佳句。”陈严肖《庚溪诗话》卷下,《历代诗话续编》,第178页。
魏野有一些偏近白体的诗作。如其《和酬何泳推官见赠》:“杜牧科名李贺曹,初官花帏莫辞老。年颜不似诗情老,公器还如酒户高。我称卧游蓝碧嶂,君宜立近赭黄袍。雅章酬晚渐慵拙,吟社何人与破逃。”用字较为平淡随意,不像晚唐体那样字斟句酌;语句亦较为流畅,读来没有晚唐体所特有的那种阻滞感;诗歌中的世俗气息极为浓厚,没有晚唐体通常所有的山林气、蔬笋气。所以文莹《玉壶野史》说:“其诗固无飘逸俊迈之气,但平朴而常不事虚语尔。”文莹《玉壶野史》卷七,四库本。
当然,他也作晚唐体,否则也不会被认为是晚唐体诗人了。如其《送萧咨下第西归》:“驴瘦懒加鞭,迟迟念独归。听鸡行晓月,叹雉过春山。渭入黄河浊,云归紫阁贤。明年公道在,莫便掩宋关。”便是标准的晚唐体。魏野的这种情况在当时并不是个别,而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当时包括田锡、赵湘、宋祁、林逋,甚至梅尧臣等都有这种情况存在,他们一般能够熟练地运用几套写作话语进行创作,所以很难给他们的作品定性,这或许暴露了划分诗歌流派这种做法与生俱来的弊端。而魏野之所以被归入晚唐体的范围,大概要得力于刘克庄和方回。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说:“魏野诗,除前辈拈出数联之外,如‘棋退难饶客,琴生却问儿’、‘松风轻赐扇,石井胜颁冰’、‘鹤病生闲挠,僧来废静眠’、‘雁念长天外,驴迟落照中’,又《咏菊》云‘五色中偏贵,千花后独尊’,皆逼姚、贾,而少诵之者。”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一,第52页。将魏野目为晚唐体的代表。后来方回又在《送罗寿可诗序》中将魏野列入晚唐体一派,关于魏野的看法遂就此成型。
林逋(976-1028),字君复,钱塘人。他少孤力学,“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宋史·隐逸传》。且终生不娶,居所植梅畜鹤,人赞之“梅妻鹤子”,卒谥“和靖先生”。有《和靖诗集》四卷,存诗290首。林逋不太喜欢像魏野那样奔走权门,而只是与一些主动与之交往的官员接触,其中包括范仲淹。所以林逋的名声在当时远不能和魏野相比:“野与林逋同时,身后之名不及逋装点湖山,供后人题咏,而当时声价则出逋上……”《四库全书总目·东观集提要》。林逋的名声起于身后,就像老酒一般,越陈越香。当然他也不是那么甘心隐逸,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载:“林逋隐居西湖,朝廷命守臣王济访之。逋设一启,其文则偶俪声律之式也。济曰:‘草泽之士,不友王侯,文须格古,功名之事,俟时致用,则当修辞立诚。今逋两失之矣。’乃以文学保荐,诏下,赐粟帛而已。”《林和靖诗集》附录,沈幼征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8页。若是丢掉了隐士的身份,他也就没有什么能引起朝廷的兴趣了,因此王济要提醒、强调他的身份,林逋也就未得官。对林逋来说这当然遗憾,于是他只好将理想深深埋藏心中。后来他“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宋史·隐逸传》。,写了《喜侄宥及第》一诗:“新榜传闻事可惊,单平于尔一何荣!玉阶已忝登高第,金口仍教改旧名。闻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题记墨行清。岩扉掩罢无他意,但爇灵芜感圣明。”其欣喜感激之态,让人看不出是那个不慕名利的林逋!可知他是将自己的未遂之望全部寄托于侄子身上。而对于自己的布衣终老,林逋始终不能释怀,他在临终前作了一首诗,其中两句说:“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梅尧臣序林逋诗集的一段话可为这两句诗作注:“君在咸平景德间,已大有闻,会天子修封禅,未及诏聘,故终老不得施用。于时凡贵人巨公,一来相遇,无不语合,慕仰低回不忍去。君既老,朝廷不欲强起之,而令长吏岁时劳问,及其殁也,谥曰‘和靖先生’。”梅尧臣《林和靖先生诗集序》,《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150页。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便明白了这两句作高士态的诗正说明了林逋对于未被征用的耿耿于怀,他其实是为自己找点儿安慰,以达到心里平衡。
林逋身后的名声鹊起,得益于他为人的含蓄收敛,更得益于他的诗歌。关于他的诗歌,首先一个问题便是是不是晚唐体。赵齐平先生说:“魏野诗是否晚唐体,看来得先打个问号。林逋诗被划入晚唐体,则可以肯定是方回给排错了队。林逋写过不少五言律诗,说过‘只缘今有味,不觉坐劳神’这种贾岛、姚合腔调的话。《和靖先生诗集》卷一全是五律,凡八十九首。‘鹤闲临水立,蜂懒采花疏’(《小隐自题》)、‘秋阶响松子,雨壁上苔衣’(《翠微亭》)这类琐屑的描写也有。因他曾经‘放游江、淮间’(《宋史·林逋传》),故又能写出颇为豪放开阔的《淮甸南游》五律诗:‘几许摇鞭兴,淮天晚景中。树林兼雨黑,草实着霜红。胆气谁怜侠,衣装自笑戎。寒威敢相掉,猎猎酒旗风。’这表现出早年林逋还没有局限于湖山狭小天地时的襟怀情趣,诗不必工,但九僧之流是写不出的(不是一二联)。林逋大量七律诗歌,在诗集中占两卷,凡一百二十三首。五七言绝七十七首,在第四卷。七律、七绝写得很多,较好的诗歌又多在七律、七绝中,这又与寇准近似。林逋诗,不属晚唐体。”赵齐平《宋诗臆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95页。赵先生说林逋不属于晚唐体,有一定的道理。但说方回给排错了队,似乎又有些委屈方回。因为方回所说的晚唐体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他并不认为晚唐体仅学习贾岛、姚合,而是也学习许浑等以七言见长的诗人。有其语为证:“近世学晚唐者专师许浑七言,如‘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之类,以为楷模。”方回评许浑《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瀛奎律髓汇评》卷十,第338页。又云:“如许浑《登凌歊台》‘湘潭云尽莫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不过砌迭形模,而晚唐家以为句法。”同上。方回认为的晚唐体标准主要是:“必搜索细碎以求新。”方回评杜审言《登襄阳城》,《瀛奎律髓汇评》卷一,第3页。 “拘对”、“尾句别用一意”方回评杜甫《早起》,《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四,第503页。、“先锻炼景联、颔联乃成首尾”方回评贾岛《雪晴晚望》,《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三,第475页。、“装点纤巧”方回评赵蕃《十一月五日晨起书呈叶德璋司法》,《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三,第497页。、“非风、花、雪、月、禽、鸟、虫、鱼、竹、树则一字不能作。”方回评陈师道《寄外舅郭大夫》,《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二,第1500页。林逋的绝大部分诗作是符合方回这些标准的,五言自不必说(毕竟像《淮甸南游》这样的诗歌在林逋集中极少),赵先生已经列举了不少;其七言也不出晚唐“标准”,如《黄家庄》一诗:“黄家庄畔一维舟,总是沿流好宿头。野兴几多寻竹径,风情些小上茶楼。遥村两暗鸣寒犊,浅溆沙平下晚鸥。更有锦帆荒荡事,茫然随分起诗愁。”全诗纤巧细碎,多写景,中二联炼句,尾联另起一意,纯是晚唐行径。即便是他那饮誉诗坛的《山园小梅》,也是如此:“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可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疏影”“暗香”、“霜禽”“粉蝶”二联对仗极其工整,有“先炼”之嫌;在纤巧、细碎处下功夫,题材不出风、花、禽、月之类;尾联突然一转,另起一意,使全诗的紧凑感顿时丧失。所以,若是以方回的“标准”,林逋的诗应该还是晚唐体的。苏轼在《书林逋诗后》中说林逋“诗如东野不言寒”,也是看到了林逋与晚唐体之间的共通之处的(北宋人喜欢郊、岛并称来指向同一种风格)。
让林逋获得空前名声的是梅,其梅妻鹤子之说及梅花诗深入人心,以至人们谈到梅,往往要与和靖联系起来,所谓“若无和靖即无梅”辛弃疾《浣溪沙·种梅菊》,《稼轩词》卷四,四库本。、“说着梅花定说君”吴锡畴《题林和靖墓》,《兰皋集》卷一,四库本。是也。而最为人们称道的便是其《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最早“发现”这两句的是欧阳修:“处士林逋,居于杭州西湖之孤山。逋工笔画,善为诗,如‘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颇为士大夫所称。又《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评诗者谓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欧阳修全集》,第1024页。司马光《温公续诗话》也说:“林逋处士,钱塘人,家于西湖之上,有诗名。人称其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曲尽梅之体态。”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历代诗话》,第275页。有一则故事说:“王君卿在扬州同孙巨源、苏子瞻适相会。君卿置酒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林和靖《梅花诗》,然而为咏杏与桃皆可。东坡曰:‘可则可,只是杏花不敢承当。’一座大笑。”王直方《王直方诗话》,《宋诗话辑佚》,第13页。可见其梅诗经常被人当作谈资。当然,像王君卿这样持怀疑态度的人也不是绝无仅有,黄庭坚就说:“欧阳文忠公极贵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胜似前句。”黄庭坚《书林和靖诗》,《山谷别集》卷十一,《山谷内集·外集·别集》,四库本。陈辅之也认为:“诗家之工,全在体物赋情,情之所属惟色,色之所比惟花。……林和靖《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近似野蔷薇也。”陈善《陈辅之诗话》,《宋诗话辑佚》卷上,第292页。持同样意见的还有陆游,以及明代的胡应麟、李东阳、王世贞、杨慎等人。当然,总体来说,贬低者是少数,毕竟林逋这两句诗是曲尽了梅之风神的。
林逋还写过一些其他的梅花诗,但都不如《山园小梅》这般有名。后来诗歌中出现大量的咏梅诗、和梅诗之类,都与林逋的梅诗有一定关系。梅花作为中国文化中高节的象征,自林逋始。林逋自己也成为高士的典范,受到后人顶礼膜拜。李之仪《书林逋处士诗后》说:“西湖风物固不迁,但无和靖辈人物尔,览之怅然。”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十二,四库本。黄庭坚《题林和靖书》:“林处士清气照人,其端劲有骨,亦似斯人涉世也耶。”黄庭坚《山谷别集》卷十一。陆游《跋林和靖诗集》:“和靖人物文章,初不赖东坡公以为重,况黄、秦哉。若李端叔尤不足录,读竟使人浩叹,书之,所以慰和靖于泉下也。”陆游《跋林和靖诗集》,《渭南文集》卷三十,四库本。如此等等,举不胜举。
§§§第五节 仕宦诗人群体
宋初晚唐体诗人中,仕宦身份者占了一半,并没有让僧、隐类诗人在数量上占据优势。这其实是很正常的现象,诗歌创作作为一种文化行为,其参与者至少得受过一定的教育和专业训练。而以当时的教育条件,只有少数人能获得这种机会,这少数的人又往往因“学而优则仕”的机制而参与政府的运作。所以在当时情况下,从人数上来说,仕宦者永远是文化活动的优势群体,僧人、隐士诗人则往往因为凤毛麟角而受到世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