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我们很熟悉,也很陌生。
我们好像很了解这个世界,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却让任何人也答不上来。
人死了,还存在吗?倘若在,那么此刻,他又身处何方?
万物皆有灵,人之所以被定为生,乃因存之意识,而死物虽未曾言语,却又何以判其死。
一些经久不衰的死物中,尚有魂魄寄存,而魂魄,则是人之核心,身体不过区区皮囊,我们将其视作——灵魂。
而这些灵魂的身份乍一看,似无甚关联,但细察之下却让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身上都流着龙的血液。
何为龙,要了解这一族群,那得追溯至太古时期,逐一细述不免麻烦,我便择之简易,长话短说。
世人皆为龙之子孙,只不过在历史长河的奔流下,异变陡生,诸如家族分裂,争夺领土……
而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再一一细解。
身怀龙脉之人,若死时执念尚存,就有可能留下一缕意识,从而形成魂魄,寄存在生前某件重要物品之下,这就是如今,我所理解的“龙魂”。
万物有灵,生死各异。
物生有意,意者,则为识也,物有意识,方乃为生。
死物有息,息者,则为灵也,唯有灵息,方能通灵。
琉璃,古代五大名器之首,其色泽流云漓彩,美轮美奂。
它初次的出现是在西周,当时青铜器极受追捧,是为权贵,便倾力铸造,许是那时看来,这是一种荣耀的象征。
而有一工匠,在铸造的过程中发现了另一种物质,这便是琉璃的前身,他避开了所有人不解的眼光,倾其一生去研究这种物质,最终成功地打造了一盏颜色多样、通透晶莹的灯盏。
世上第一个琉璃——琉璃盏。
一路上同灵解释得很耐心,我不禁想起了许久前刚认识他的时还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看来,恐怕也只有在解释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才会一改如常变成个话唠。
“这香炉乃琉璃盏重塑之身,有不凡之力,”他拨开了眼前如人高的草丛,穿了过去。
“不凡之力?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鼎历史文物而已,你就继续忽悠,还有,你千辛万苦带我上这几烛山干嘛?意图不轨?”我有些后怕地站在原地。
同灵站住了脚步,背对着我,这让我心头一阵恶寒“你不会真好那口吧……”
与我龌龊的想法不同,他避过了问题反问我道“你相信它能再造一个你么?”
听得此话,我不由一愣,山路崎岖,更是来不及收腿,一个踉跄差点没往后滚了下去,幸好他及时伸手抓住了我,看了我一眼,便没再说话了。
到了几烛山山顶,他让我把那色彩斑斓的香炉拿出来,也就是他口中的“琉璃盏重塑之身”,我撅了撅嘴,还是递给了他,只见他从黑色的袖间拿出一条长似火舌子的东西,往香炉里一按,灰烬瞬间燃了起来。
我虽然知道他一直视金钱如粪土,但此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就对他咆哮道“哎呀我的大爷,这可是文物!”
只是同时间又有三股不同的香味突然充斥着我的嗅觉,我顿时凝起双眼盯着硝烟弥漫的香炉,“这是什么味道?”
同灵没有回答我,他看着崖边的三生石,眼神中有说不尽的深意,“我给你讲一个它的故事。”
伤春悲秋尘俗过,几度轮回几度悲,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若非情缘尽,岂舍入空门?
檀香木,赤松柱,瓦砾屋顶泥墙度,这座简陋的寺庙显得稀松平常,而且还建在离京城尚有一段路程的山间,本该门庭冷落,但这几日来的香客却是络绎不绝。
这些人可说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不远千里赶来不为别的,就为前阵子落住寺中的游僧——大安禅师。
看着平日里那些慵懒的师兄们,这几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脸愉悦没有任何怨言的模样,作为寺中最小的弟子,他只是笑了笑。整座寺中,也唯独只有他一人的生活,与大安禅师到来之前,没有任何改变。
而一切,自然也落入了禅师的眼中。
这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寺中僧人皆已入睡,大安禅师却是出奇地离开了禅房,悄悄来到佛堂的偏堂,敲了敲门。
这就是小和尚的“房间”,他自己要求的房间。
小和尚打开门见是大安禅师,便要请禅师进去,但禅师却还了还手,将手上色泽通透而又五彩斑斓的香炉双手捧过,弯腰递给了他。
一开始小和尚并不想要,但他们又聊了几句,小和尚的脸色从平淡转而诧异,又从诧异转而复杂,最后只是怔怔地看着大安禅师,若有所思……
半响过去,小和尚终是接下了香炉,深深地对禅师作了一个揖。
当晚大安禅师就离开了,留下了一个香炉和三根檀香,他们所说的内容,甚至连这一场谈话,无人知晓。而连小和尚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大安当晚在他门外站了很久,直至他悄然入息,那道身影才突然化作一条黄龙飞天而去。
时光飘逝,十年转眼而至,当年的小和尚已长成青年,他还是把佛堂的偏堂当作房间,但他始终未曾为那鼎香炉点上一根檀香,它就这样被搁置在偏堂的佛像前,那案桌的底下。
这一天,他受召进宫,听说有个女人在京城自称为圣菩萨,能通人心,所言皆应,天后因此将她留在了宫中,并且指名命和尚前来来,让“圣菩萨”观心。
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他心中却是起了一股久违的波动,十年前那个晚上大安禅师所说的话,又萦绕在脑海。
从案桌底下拿出香炉,启程。
眼前的女人,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虽然他至今见过的女人也没几个,但从他见她的第一面起,倾绝世人四字,已从脑海飘过,特别是那双显得有些杏白的瞳仁,如魅如幻,勾人魂魄,摄透人心。
整座大殿只有他,她,天后三人,他盘坐下来,将香炉放在跟前,对天后点了点头便闭上双眼,那白衣女人绕着他走了一圈,“你的心现在大理寺塔头相轮的钤中。”
他闻言怔了怔,若有所思,“再猜。”
“在兜率天弥勒宫听法。”
他睁开了眼,看着她,她也停了下来,四目而视。
“再猜。”
‘这家伙眼中闪现着一丝爱慕的波动,心却完全不在我身上,’她虽然有些不悦,但嘴角却翘了起来,“在非非想天。”
和尚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站起身子对天后作了一个揖,“小僧想为脚下香炉点起檀香再问一个问题,望天后准许。”
天后久闻和尚佛性极高,所以这次才跳开大理寺舍远将他找来,佛门讲究悟,而当下天后亦未问什么,便点头默许。
和尚从袖间拿出一根紫青色的檀香,插在香炉上,拿出火舌子将其点燃了起来。
烟雾飘絮,一股奇特的檀香迅速地弥漫在整座大殿,小和尚盘坐在香炉后边,闭起双眸,双手合十,“猜吧。”
白衣女人嗅得香味时神色明显有了变化,她此刻看着和尚的双眸显得有些复杂,忽而尖眉一挑,更是不禁皱了起来。
围绕着和尚,一圈、两圈、三圈、她停下了脚步。
没有一丝头绪。
半响过去,天后也紧张起来,和尚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向白衣女人“如何?”
白衣女人站在原地看着和尚,良久,才答道“猜不出。”
她完全可以捏造一个答案,但她没有。
和尚笑了笑,“你自称菩萨,我心置阿罗汉地,你已猜不出来,若至菩萨地,诸佛地你就更不知道了。”
女人细齿咬了咬唇角,深深地看了和尚一眼,便化作一条白色狐狸窜出了门外,等天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没踪影。
天后吃惊的同时亦对和尚大加赞赏,当下便提议让和尚进入大理寺禅修。
和尚却笑着回道:“回天后,这只狐狸如今与小僧结下缘分,若小僧置处大理寺,只怕会扰了师伯们的清修,我还是回到我那小小寺庙,与这只狐狸了结了孽缘吧。”
天后亦未多作强求,则放其离去。
当晚回到寺里,和尚径直走入了偏堂,虽然刚从皇宫回来,但相处十余年,师兄们自然知道和尚的性子,连方丈也没过问,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事情是切实发生了的,和尚将装着灰烬的香炉放进案桌底下,摸了摸袖间剩余的两根檀香,叹息一声。
夜半,刮起了一阵凉风,偏堂的木窗被吹得怪声连连,和尚站了起来,举步上前打开了窗子,头也不回地又坐到了佛像前,只是途中说了一句话,“进来吧。”
一只白色的狐狸跳了进来,顺带关上了木窗,它一直打量着和尚,和尚却一直闭着双眼,嘴角喃喃,像在念经。
“为什么我看不透你的心。”
和尚睁开眼的时候,狐狸已经化作白衣女人,他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她。
“自从你点起了那根檀香后,直至如今,我仍看不透你的心。”
“人心,本来就难测。”
“胡说,其他人,我一眼就看穿了。”
“因为他们的心,已经被你蛊惑了。”
“……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我,一个和尚,倒是你,既已看破世俗红尘,又何以留恋人间****。”
“……你知道我?”
“阿兰,你既已认出我,又何必如此掩饰。”
“……”
和尚又闭起了双眼,下一刻,只觉背脊和后颈一阵温热贴了上来。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低颂佛号,道:“执念只会害了你。”
“你每一次转世,我都要守候百年,漫长的时光会将我的耐心耗尽的,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就再陪我一世……”
“这是你第三次这么说了。”
“你上辈子答应过我的!”
和尚没有说话,盘坐在佛像前,阿兰则跪坐在背后抱着他。
良久,和尚掰开阿兰执拗的双手,在案桌下拿出了香炉,身子反了过来,背对佛像,直面阿兰。
他将香炉放在两人之间,又从袖间拿出了一根紫青檀香,拨了拨炉中的灰烬,将檀香插了进去,拿出火舌子,点燃。
香气瞬间充斥在偏堂内,这股香与在大殿上的不同,香得,有些刺鼻。
“感觉如何?”和尚问阿兰。
“龙舌香……”
和尚点了点头,脸色自然。
“那是你上辈子赠我的花。”
和尚没有说话,继续看着阿兰。
“在大殿中的香味是琉璃香,那是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你赠我的琉璃盏,可是我……”说得此话的时候阿兰眼眶湿润,虽说到底亦不能怪她,但琉璃盏的破碎,却与她脱不了关系,只是她忽而一愣,看着眼前那色泽奇特而通透的香炉,有些不可置信,薄唇,也在颤动“这……这是……琉璃盏?”
和尚笑了,“前世今生,光影琉璃,如何寻得?轮回,换了我的面容,也洗净了我的心,这香味,是你从前的,却是我今生无法企及的,那琉璃盏碎就碎了,尽管它的盏片至今仍在,却已变作了这个香炉。”
阿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她只知道,只要他还存在一日世上,她就没有放弃的理由。
“佛曰:三千次回眸,方换一世情缘,我为凡人,却已与你有过两世情结,你实在不必如此执拗,苦了自己,也束缚了我。”
“我束缚了你……呵呵……我束缚了你?”
“第一世,我与你良缘相结,此乃天道之德,第二世,我缘在她人,你却横手夺我,已违天理,此乃三世,我尘缘已尽,皈依佛门,你又何苦再为了我违抗天命?”
和尚一字一句虽然神色淡然,但心中却是起了波动,什么样的女子,愿意为一个人守候三生,而这个想法的出现,让他心中一惊,连忙双手合十,念起了《金刚经》。
阿兰笑了起来,哼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天理,什么天命,若天不怜我,我便破了这个天!”
见和尚仍默默念经,阿兰扯开他的手掌,“什么如梦幻泡影,我与你有着切实的过去!”
她双眸星芒闪烁,凝视着和尚睁开的双眼。
良久,待得阿兰收回目光,和尚才缓缓回过神来,双手合十。
阿兰脸色一紧,“你已看透了我们两世的情缘,却还不愿再伴我一生么?”
“大安禅师曾点化过我,让我得知你的存在,但禅师的初衷是让我了却尘缘,勿再一错再错……”
“哼,大安只知我与你违背天理,却未曾历经我们的经历!”
“阿弥陀佛。”和尚已知自己的话语于阿兰的信念面前,已苍白无力,而佛性如他,在游走了两世的记忆后,如今心中竟也泛起了涟漪,他放弃了劝阻。
我怪阿兰违背天道,但阿兰对爱的执着,是她的天性,这本亦是天理,而我与她的尘缘,苦难坎坷却又彼此相依,不离不弃又岂能只怪她?
和尚从袖间拿出了第三根紫青檀香,递给阿兰,“我前世对你许下允诺,自不会食言,但我仍想你慎重地做出抉择,若你放下执着,现在离去,若你还留恋红尘……便点上这根檀香。”
阿兰神色一紧,想也没想,下意识便接过了檀香,在即将燃烧殆尽的另一根香头接上火子,插进了香炉里的灰烬中,一股奇特的芳香,又飘散开来。
阿兰突然笑着说道“这是你赠我的第三种香味。”
和尚双手合十,嘴角微微地笑了笑,“阿弥陀佛。”
香雾弥漫,和尚缓缓觉得身子轻了许多,像飘在空中。
阿兰的脸还在笑,看得出她很开心,而和尚则上前紧紧将她抱住,“走吧,阿兰,去天涯,或海角。”
愣了许久,阿兰才反应过来,一脸的喜悦,她挣开和尚的怀抱,牵着和尚的手,跳出窗外,一阵微风拂过,两人的身影消失了在黑夜中。
佛堂中,偏堂上,香炉中的最后一根檀香燃烧殆尽,只见屋上的横梁烟雾缭绕,飘飘渺渺,仔细一看,赫然是和尚的模样,他缓缓飘了下来,浮在香炉之上,看着窗外无尽的黑色,回过头来再看着佛像,双手合十。
“伤春悲秋尘俗过,几度轮回几度悲,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同灵右手抚着三生石,大风在他身上吹过,宛如在回应他的故事。
我听得入了迷,许久之后才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
“怎么没有后来?那个和尚怎样了?和尚的复制体跟阿兰又怎么样了?”
“复制体……他只是被琉璃盏添上了和尚的意识,皮囊仍是和尚的,肉体凡身,后来,他死了。”
“阿兰呢?”
“不知道。”
“原本的和尚呢?”
“不知道。”
“……”
我脑子布满黑线,总有一种想把同灵扔下山崖的冲动,朝他瞪了一眼,却发现他已经抱着香炉离开了。
“我那个去,你想将我抛弃在这荒郊野岭等死然后自己独占那香炉是吧!”
同灵回过头看了一眼踉跄跟上的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会用一件好东西跟你换的……放心,换得过。”
我倒无所谓,自己又不缺钱,这香炉又是意外得来的,不过他要给我东西我自然不会拒绝。
同灵叹息一声,捧着琉璃香炉的手掌不经意地在炉边摸了一遍,一阵夺目的色彩骤然闪过,转瞬即逝。接着他又用手指拨开炉中灰烬,只见琉璃香炉内的中央处,有一道半月形的缺口,虽有底,但明显缺了一部分。
只听他喃喃道:“灯芯啊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