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枏天真的撅着嘴:“洺,是你画的么?”“不,只是觉得还不错。”他拍拍她挽在胳膊上的手,与柳枏慢慢踱出美术馆,步调一致而和谐。
荷花图上是接天的莲叶,无穷的碧绿中只有一朵荷花,淡淡的粉,快要被忽略不计,池边两个随意勾勒的人影单薄而模糊。作者“小水”——那是从“余洺”中可以拆解出来的笔名。
一直默不吭声的韩遥锐这才走过来,沉声说你要追出去向他解释吗?我不明白他是在鼓励我,还是看了一场好戏之后的嘲讽。
图的左上角两列小楷:“众荷喧哗,而你是离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撑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
——如果是我来命名这副画,我会叫它《忆》,可是余洺为它起名:《幻》。我忽然就眼眶剧痛,涌出泪来。
我想起他说不要跟着我……所以我填报了不一样的大学。想起当我战战兢兢的问:“你的意思是我们比较适合做朋友?”而他回答:“不,我们比较适合做陌生人。”
于是我摇头否决了韩遥锐的提议。
后来韩遥锐说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丢脸,众目睽睽下被蹭得整个衬衫都是眼泪鼻涕——当然是很后来了。所以他领着我飞快的逃到了僻静之地。
我的头发被拱桥上的风刮得乱七八糟,没有了形状,它还经历过一次失败的烫染,很像营养不良。祸不单行,当我趴到石拱桥栅栏上面,阴差阳错的就压断了我手腕上的镯子,翡翠的碎屑当即扎进肉里,刚好斩断了手心里爱情线的位置。
韩遥锐在一旁发出了“啧啧”的声音,我把残附在手腕上的断镯子一并抛进荷花池,说不碍事。
“停!你也不怕感染?”他捉着我要伸到池水里清洗伤口的手,“方才我是心疼那镯子,冰种飘花翡翠,不便宜的。”——原来他那天的不识货都是装的。
他没发现我对他怒目而视,自顾自接着说:“人能养玉,戴久了的光华圆润,你戴了它很多年了吧。”
“很多年……但不是定情信物,是我自己买的。”买下它那一刻,我就决定要把它当做余洺的替身不离不弃,我以为它可以比我更长命,不想却断得如此轻易。看来它比我干脆。
在I-LAND,韩遥锐替我包扎伤口,取了竖笛道别了他的店员,我们又回到拱桥上。
也许是因为百折不挠的练习,他的笛子愈吹愈好了,池边偶有人经过,不禁驻足倾听,向韩遥锐投来赞许的目光。我暗暗琢磨如果他面前摆个琴盒什么的,保管赚得钵满盆满。
这天我才知道,奶茶店碟机里放的、韩遥锐总在吹的那首曲子叫《杨柳》。由他演绎出来我只觉得哀伤入骨,而艾莲的笛声里,才有那种走投无路的温柔的绝望。
韩遥锐问我你怎么会“读心术”这么邪门的东西?我笑,说我不是猜错了么。
他沉默半晌才回答,你没猜错,艾莲,有可能是自己走到公路中间的。
画展当天我和韩遥锐昙花一现的友好,并没有改变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但……
一个人帅绝人寰已经很难得,如果帅的同时还能有点才艺,那大家就要惊为天人了。韩遥锐带着那只笛子吹遍了本校和大学城里大大小小的文艺汇演。
最关键是,他有时在把笛子凑到形状优美的嘴唇上之前,会心血来潮的这样说:“谨以此曲,献给我的朋友兰因。”
学校的女子,从食堂打饭小妹到才貌双绝的系花,本来都为了这个难于捉摸的人捕风捉影、草木皆兵,现在可好什么明枪暗箭都统一到了横空出世的最大活靶子身上,我都可以去开兵器铺了。
一直和我睦邻友好的芊芊开始对我断水断粮,不拿好脸给我看,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在饿死的边缘把爹妈才给我打的生活费全部提了出来,转存到一张新办的卡里,同时把以前的卡销户了。我很清楚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我约了韩遥锐出来。盛花期已过,荷花池中红衰翠减,我想不多久就要“荷尽已无擎雨盖”了吧。
是因为顶着“痴情过世女友的绝世好男人”这样的名头太久已经累了吗?那也请不要陷无辜的我于水深火热——原本打好腹稿想要这么说,出口却变成了:“拿我寻开心也就算了,不过你怎么对得起艾莲?”
韩遥锐胳膊支在阑干上,身体前倾,一双眼睛在过长的额发后面影影绰绰:“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呢?”
我一惊,气势弱了下去,示弱般偏了头不看他。
“哈哈换了别人,那天知道了艾莲是自杀那么劲爆的消息,现在恐怕已经路人皆知了。”他强装笑颜,声音喑哑。
“你确定她是……”我踌躇的问。
“她母亲说,艾莲出门前流露绝望神情,几分钟后就出了事。是……因为我不肯接受她的感情。”他顿了顿,“所以你那天评论她的笛声时,我觉得事情就此真相大白,已可以盖棺定论,才会那么的那么的……难过。”
难怪韩遥锐努力学习艾莲热爱的音律,做她曾经热爱的事,因为他想体会她的情绪,了解她的心,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会为情自杀。他不愿意悄无声息背负间接杀人犯的压力过一生。
“笛声献给你什么的,并非玩笑。”韩遥锐简简单单说,对着一片颓势的荷塘像是喃喃自语,“兰因,我们如果能早点遇见就好了。”
“不是这样的,我能知道啥啊,那天是我信口雌黄!”我忽然激动,下一秒做出了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我藉着红枣一样的脸色拉住了他的手。或许是因为他当时沉静的眼神,却让我感觉好像在哭一样吧。
我说谎了,其实知道自己不会弄错,我“读心”的本领都是拜余洺所赐。曾经的余洺十分讨厌于我,我倒贴,他很抗拒,不和我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喜欢画画就自学心理学,尝试着和他的画对话,努力揣测哪怕一点点他的心思。
我成功了,可我发现他的心里满满的全都被另一个女孩占据,柳枏。
余洺破天荒的来了一通电话,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几乎要连他的音容笑貌都一并丢到爪洼国。我不知不觉把余洺从心里赶走,腾出了地方,又是打算用空洞的心灵去记住谁的姓名呢?
日子变得千头万绪起来,我给韩遥锐去电话,有人接无人应,余洺给我打电话,又轮到我拿着电话不出声——他不过是问我为什么把银行卡销户了。
在寝室里面,芊芊看见我成天拿着手机愁眉苦脸,成就感刷刷的就窜到了顶点,她袅袅娜娜的走过来,把自己的手机往我面前一放,洋洋得意的说:“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把这个给遥锐一份之后,他也像我一样很深刻的了解到了你的两面三刀呢。”
说完她摁下播放键,我听见手机喇叭里自己的声音:“我对韩遥锐真的不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讨厌他……”
真没想到芊芊还未雨绸缪的录音了我当时的信誓旦旦,我自嘲的笑了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时间就这么匆匆的流逝而过,念大学一年后,老爸听说我在北方水土不服动不动就流鼻血,另一方面也对我目前的专业前景不大看好,“十?一”把我召回开了家庭会议,因为我在学校待的也不开心,于是和爹妈换回南方学校同时转专业的想法一拍即合。
寒假离校时我拖着个小旅行箱就要出门,芊芊倚在门口:“不会再见了吗?是因为我为难你?”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要仓皇南逃的事,如果手续办得顺利,下学期确实不会来了。
我没心没肺的笑了:“傻不傻啊,不要太高估自己的实力啊。”
芊芊的眼睛突的红了:“那是因为遥锐?其实他,他对你……”
我拍拍她,大步流星的走出去。离开北方,一下了结束余洺和韩遥锐两团乱麻似的关系,一刀四段,简直太赚了哦也。
芊芊总是和我对着干,我都要走了还不让省心一回,她一准儿给韩遥锐通风报信了。
手机风风火火的唱我从网上down的原创歌曲:哪颗星曾指引,你我交汇宿命,每个暗夜里无声祷告,又曾有谁倾听,用蜕蛹的阵痛,换蝶翼间的风……想了想,还是摁了绿键。
原来并不是艾莲对韩遥锐的爱夺走了她的性命,艾母终于松口,女儿的日记中写过,她已决定放过韩遥锐,自己也要努力的生活,寻找两情相悦真正的Mr.right。
至于艾莲出门前流露绝望之类的话,不过是出自一个因为心疼女儿求而不得的爱情而失去理智的母亲的杜撰。用以困住韩遥锐,让他痛苦而不能心安,而现在道出实情,只因她觉得对这个男孩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太过寂寞的囚禁,却是艾莲爱的证明。握着手机静静聆听的我,有点心颤。
韩遥锐说:“我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可芊芊给的音频文件,确实把我绊住了……”不是不能明白,爱里那种忐忑、患得患失的心情。
“还有件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发现没有,《幻》那张画里,唯一的荷花出尘如仙不染尘埃一般,可四周的碧绿荷叶近看却非常的脏,还有不少的虫眼——余洺是故意那么画的。”韩遥锐逐字逐句,毫不迟疑的说破我最大的心结,“其实余洺早就明白了,也后悔了,可是他已经回不去,所以才是‘幻’对么。”
我没什么可反驳的,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看画识人了?
然后他一锤定音:“我绝对不要,成为第二个余洺。”
韩遥锐问我在哪里,我看看周围,景物都是移动不定的。我在路边民航售票点买了车票,现在乘上机场大巴,要去赶今天回家的最后一班飞机。
“你等等,我马上到。”他说。我没有吭声,他着急了,“楼下的,不许纯表情回帖!”我只得说:“沙发。好的楼主,我顶你。”
车正在过隧道,他清朗的笑声被噪音吞没了,我头倚在车窗上,看到旁边那块玻璃里的女孩勾起的嘴角半途僵硬掉,碎在唇边的半个笑没法打扫,比哭还难看。
有人说,破碎不是最残酷,最残酷是踩着这些碎片假装不疼痛的继续寻找。
可是我们依然不愿苟顺泥沼,而是踩着沼泽中锋利但纯净的水晶持续不断的前行、前行……哪怕足迹中满是血腥。我的勇气不多,运气更少,这一次可不可奢求老天多一点点的眷顾?
偷录的韩遥锐的笛音在耳畔行云流水的抒情,绕过云烟,直冲云霄,我决定等他到登机前最后一秒。快来将我找到,默然,相爱;寂静,欢喜。从此生生不息。
“救命哪,杀人啦,呀唛嗲,Help me!”
风里传来如泣如诉的呼救声,雌雄莫辩,夏玲珑脑海里闪过电视里司空见惯的画面,报章杂志上耳熟能详的标题:变态中年大叔袭击花季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