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们原先的技术水平,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说,“足够我们揍得他们哭爹喊娘,从他们手上抢走这项技术。如果康苏人真的把全套技术给了他们怎么办。如果康苏人只给了他们一台机器怎么办。如果康苏人根本不在乎这个地区的力量平衡怎么办。不可测的如果实在太多了。”
“为了搞清楚这些‘如果’的答案,我们这就去拜访一下康苏人,”科里克说,“我们已经派了跃迁无人机去通知他们。接下来就看咱们能弄到什么情报了。”
“我们要把哪个殖民地割让给他们?”道尔顿说。很难分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一个都不给,”科里克说,“但我们有别的东西,也许能诱使他们接见我们。”
“我们有什么?”道尔顿说。
“他。”科里克指着我说。
“他?”道尔顿说。
“我?”我说。
“你。”简说。
“我怎么突然又惊又怕呢?”我说。
“你的双发射击程序让防卫军快速消灭了数以千计的康苏人,”简说,“根据以往经验,如果有曾在战斗中杀死大量康苏人的防卫军士兵随行,康苏人就会非常乐于和这个殖民地使团会面。你的射击程序送许多康苏战士上了西天,他们的死亡显然是你的功绩。”
“你的手上染着八千四百三十三个康苏人的鲜血。”科里克说。
“了不起。”我说。
“的确了不起,”科里克说,“你能让咱们进康苏人的大门。”
“我进了大门会有什么下场?”我问,“要是哪个康苏人杀了八千人类,咱们会怎么对待他?”
“他们和咱们的思路不一样,”简说,“你应该不会有事。”
“好一个应该。”我说。
“另一种可能性是刚在康苏人的空域出现,就被炸个灰飞烟灭。”
科里克说。
“我明白,”我说,“下次记得提前告诉我,让我作好思想准备。”
“形势发展得非常快。”简漠然道。我的脑伴忽然收到一条信息:
相信我。我看着简,简淡淡地看着我。我点点头,看上去是在赞同她说的话,其实是表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等他们倾慕完佩里中尉,我们怎么办?”泰戈尔说。
“如果一切都照着先前的会面步骤来,我们就有机会提最多五个问题,”简说,“具体个数依照我方和康苏人的五对五搏斗决定。双方一一捉对厮杀。康苏人不带武器,我们的战士可以带刀,弥补我们缺少劈砍臂的缺陷。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根据我方曾经参加过的这项仪式,康苏人派出的都是罪犯或蒙羞的士兵,需要通过搏斗恢复名誉。不用说,他们打得非常坚决。我们有几个人赢,就能提几个问题。”
“怎么算是赢?”泰戈尔问。
“你杀死康苏人,或者康苏人杀死你。”简说。
“引人入胜。”泰戈尔答道。
“还有一点,”简说,“康苏人要在我们当中挑选格斗者,因此按照礼节,使团人数应该三倍于格斗者。唯一可排除在外的是首领,他们认为这个人类地位崇高,不该和康苏人的罪犯和失败者拼杀。”
“佩里,你就是使团首领了,”科里克说,“只有你杀了八千只该死的甲虫,按照他们的逻辑,你自然应该是首领。再者说,只有你不是特种部队的士兵,和我们不同,没有经过速度和力量的进一步改造。你要是被选中,多半死路一条。”
“你居然关心我,真是感动。”我说。
“不是这样的,”科里克说,“我们的头号明星要是被低级罪犯宰了,肯定会破坏康苏人与我们合作的机会。”
“好吧,”我说,“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你心软了呢。”
“不可能,”科里克说,“好了。抵达跃迁位置之前,我们还有四十三个小时。使团由四十个人组成,排长和班长全部参加,其他的人由我挑选。从现在到跃迁,诸位必须训练手下士兵的近身格斗技能。佩里,我把使团礼节下载给你了;认真学习,别搞砸了。跃迁后,你和我碰个头,我把我们想提的问题按照优先顺序告诉你。如果顺利,我们能提五个问题,但也得为更少的情况作好准备。各位,行动起来吧。解散。”
在这四十三个小时里,简努力理解凯西这个人。她时常突然出现,提问,听我回答,然后消失,继续忙她的分内事。用这种方式了解某个人的一生,也挺稀奇的。
我正在前舱休息室研究外交礼节,她说:“跟我说说她。”
“她念一年级的时候,我认识了她。”我说,然后不得不解释一年级是什么。接着,我给她讲了记忆中第一件和凯西有关的事情:一二年级同上美术课,内容是用纸做建筑模型,我和她合用一瓶糨糊。她捉到我吃了一小口糨糊,说我很恶心,惹得我打了她,结果她给我留了个黑眼圈。她被停课一天。我们直到初中才再次说话。
“几岁念一年级?”她问。
“六岁,”我说,“和你现在一样大。”
几个小时后,另外一个地方,她又说:“跟我说说她。”
“凯西有次险些跟我离婚,”我说,“结婚十年,我出轨了。凯西发现后简直暴跳如雷。”
“你和其他人上床关她什么事?”简说。
“其实重点不在上床,”我说,“而是我对她撒谎了。在她看来,和其他人上床只是荷尔蒙导致的缺陷。撒谎则是不尊重她,她不想和一个不尊重她的人继续过日子。”
“最后为什么没离婚?”简问。
“因为尽管出轨,但我还是爱她,她也爱我,”我说,“我们想在一起,所以努力解决了问题。话说回来,过了几年,她也出轨过一次,所以大可以说我们扯平了。后来我们反而过得更融洽了。”
隔了一段时间,简又说:“跟我说说她。”
“凯西做的馅饼好吃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告诉她,“她的樱桃大黄派能让你两腿发软。凯西的馅饼有一年进了俄亥俄州的农展竞赛,州长是裁判。一等奖是西尔斯赞助的新烤炉。”
“她赢了?”简问。
“没,得了第二名,一百美元家居用品店的礼券。但过了一个星期,州长办公室打来电话,州长助理说由于政治原因,一等奖不得不颁给某位重要捐助人的老婆的好朋友,但自从州长尝了一口凯西的馅饼,他就成天赞不绝口。因此,能不能求你再烤个馅饼给他,让他别再唠叨什么馅饼不馅饼的了,行吗?”
“跟我说说她。”简说。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爱上了她是高中三年级,”我说,“学校组织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被选中演朱丽叶。我是助理导演,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搭布景,就是在给阿莫斯太太煮咖啡,阿莫斯太太是负责导演的老师。凯西在台词上遇到了麻烦,阿莫斯太太派我和凯西对台词。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每次排练结束,凯西和我就去她家练台词,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别的事情,十几岁的孩子谁不是这样呢?当时其实谁都没多想什么。表演进入带妆彩排,我看着凯西和扮演罗密欧的杰夫·格林说那些台词,不禁万分嫉妒。她说台词的对象应该是我啊!”
“你怎么做的?”简问。
“从星期五晚间到星期天下午一共有四场演出,我总是跑到别处去游荡,而且尽量避开凯西。星期天晚上有全体演职人员的派对,扮演女仆的朱迪·琼斯找到我,说凯西在餐厅的装卸平台哭得死去活来。凯西以为我讨厌她,因为我这四天一直躲着她,而她根本不知道原因。朱迪说如果我不去告诉凯西我爱她,她就找把铁锨敲死我。”
“她怎么知道你爱上凯西了?”简问。
“十几岁的少年若是爱上了谁,除了当事人之外恐怕无人不知,”我说,“别问我为什么。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我去了装卸平台,看见凯西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两条腿在平台外面荡啊荡。那天是满月,月光洒在她脸上,我觉得她从来没有那么漂亮过。我的心都快爆炸了,因为我知道,我百分之百地确定,我爱上了她,而且怎么也说不清究竟有多爱她。”
“你是怎么做的?”简说。
“我作弊了,”我说,“因为我凑巧记住了一大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我走向坐在平台上的她,背诵了第二场第二幕的大部分念白。‘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这些句子我早就知道,但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等我背完,我走过去,第一次吻了她。她十五,我十六,我知道我会娶她,厮守一辈子。”
就在跃迁进入康苏人的空域之前,简说:“跟我说说她是怎么去世的。”
“星期天早晨,她在做华夫饼,找香草的时候中风了,”我说,“当时我在客厅里。记得她自言自语说她把香草放在哪儿了,可片刻之后,我听见‘咔嚓’一声,然后是一声闷响。我跑进厨房,看见她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倒下时在厨台边缘撞了头,正在流血。我抱住她,打了急救电话。我拼命给她止血,说我爱她,一遍一遍地说。医护人员赶到,把她从我怀里拖走,让我坐上救护车,在去医院的路上握着她的手。她在救护车上咽气,当时我就握着她的手。我看着她眼中的光熄灭,但我还是一遍一遍说我有多爱她,直到进了医院,医生把她推走。”
“为什么那么做?”简问。
“我想保证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有多么爱她。”我说。
“失去你爱的人是什么感觉?”简问。
“我也死了,”我说,“只是在等待躯壳跟上。”
“现在还是这样吗?”简说,“我是说,在等待躯壳跟上。”
“不,不再是了,”我说,“终究还是会活下去的,只是进入了另外一段人生。”
“这么说,你现在这是第三段人生了。”简说。
“应该是的。”我说。
“觉得这次人生怎么样?”简问。
“很喜欢,”我说,“喜欢身边的人。”
窗外的星辰重新排列,飞船已经进入康苏空域。我和简默然安坐,融入笼罩全船的静寂。
16
“你们可以称我大使,尽管我配不上这个头衔,”对面的康苏人说,“我是罪犯,在帕恩殊战役中令自己蒙羞,因此我被迫用你们的语言和你们交谈。如此屈辱令我渴望死亡,在重生前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希望经过这些步骤,我能被视为不再那么毫无价值,由此获准死去。以上就是我不惜玷污自己,和你们说话的原因。”
“我也很高兴遇见你。”我答道。
我们站在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拱顶大厅中央,这地方是康苏人不到一小时前建成的。人类当然不得踏上康苏人的土地,就连康苏人或会再次造访的地方也不行。得知我们抵达,自动机器在康苏空域的一个区域建起了这座拱顶大厅,这片区域早就被隔离出来,专门用以接待不受欢迎的访客。等双方磋商结束,拱顶大厅将会内爆,然后飞向最近的黑洞,免得它的哪个原子污染了我们这个宇宙。我觉得最后这招有点儿用力过猛了。
“我们知道你们想问几个和勒雷伊人有关的问题,”大使说,“也知道你们愿意参加我们的祭典,赢得提问的荣誉。”
“是的。”我说。我背后五十米处,三十九位特种部队的士兵身穿全套战斗服,立正站好,现有情报说康苏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平等会晤,因此没必要按照外交礼节着装。另外,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被选中参战,必须为上阵搏杀作好准备。我稍稍打扮了一下,这是我的主意。
要我担当这个小小使团的领袖,好歹得有个样子才行。
康苏人背后同样的距离处,站着五个康苏人,一人两柄模样吓人的长刀。不问也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伟大的人民知晓你们正确地发起了请求,举行我们的祭典,并且按照我们的要求出现在了这里,”大使说,“但是,如果你们没有带来那个遣送我方勇士光荣往生的人,我们仍旧会认为这个请求不值得理睬。这个人就是你吗?”
“正是我。”我说。
康苏人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我。“奇怪,一位伟大的勇士竟然是这个模样。”大使说。
“同感。”我答道。我们得到的情报说,康苏人一旦接受请求,就会信守承诺。只要我们肯按照惯例捉对厮杀,在磋商现场再怎么表现都无关紧要。因此,我也就欣然油嘴滑舌起来。事实上,按照情报部门的看法,康苏人更喜欢我们这个样子——这能增强他们的优越感。道理我不懂,管用就行。
“五名罪犯已被选出,和你们的士兵对战,”大使说,“人类缺少康苏人的身体特征,因此我们为你们的士兵提供刀具,愿意的话,敬请使用。刀在我方格斗者的手中,他们把刀递给你们的哪个士兵,就是选中了这个人格斗。”
“我明白。”我说。
“你方士兵如果活了下来,它可以把刀留下,作为胜利的象征。”
大使说。
“谢谢。”我说。
“我们没有兴趣回收不洁的东西。”大使说。
“懂了。”我说。
“战斗过后,我们会回答你们争取到的问题,”大使说,“现在开始选择对手。”大使发出能让柏油逃离路面的尖锐叫声,背后的五个康苏人抽出刀,向前经过大使和我,走向我们的士兵。谁也没有畏缩。这就叫有纪律。
康苏人没花多久就选定了对手。它们径直上前,把刀递给正对它们的人。在它们眼中,我们都是一个样子。五把刀递给了跟我吃过饭的孟德尔下士、乔·古德尔二等兵、珍妮弗·阿奎那二等兵、弗雷德·霍金中士和简·萨根中尉。他们一言不发地接过刀。康苏人退回大使身后,我们的其他士兵后退几米,被选中的人留在原处。
“你们依次战斗吧。”大使说,然后退回它的斗士背后,只留下我站在中央,左右两边十五米处各有一排斗士,耐心等待着杀个你死我活。我走到一旁,但仍旧留在两排斗士之间,指了指离我最近的人类士兵和康苏人。
“开始。”我说。
康苏人展开它的劈砍臂,改造成扁平模样的硬甲锋利若剃刀,再次露出底下状如人类手臂和手的较小附肢。震天吼声刺透拱顶,它迈步上前。孟德尔下士扔掉一把刀,左手握住另外一把,直直地走向康苏人。
到了相距三米的地方,令我眼花缭乱的战斗开始了。十秒钟,孟德尔下士的胸口挨了一记横劈,伤口深可见骨。康苏人也不好过,头部和硬甲相接的柔软部位深深地镶着一把刀。孟德尔刚才抢进了康苏人的怀里,硬吃对方一劈,换得机会,干净利落地刺中了康苏人最显眼的弱点。孟德尔扭动刀锋,猛地一提,切断康苏人的神经索和几条主要血管,康苏人抽搐片刻,瘫倒在地。孟德尔拔出刀,用右臂压住侧肋,回到特种部队的队伍中。
我示意古德尔和他的康苏人对手开始。古德尔龇牙一笑,迈着轻快的舞步出列,双手持刀,刀尖向下,刀锋向后。康苏人大吼一声,展开两条劈砍臂,一头冲了过来。古德尔也迎上去,却在最后一瞬间倒地滑行,做了个跑垒员滑垒的动作,溜到康苏人的身下。康苏人挥臂砍落,连同左耳切掉了古德尔头部左边的好大一块肉。古德尔扬刀上挥,砍掉康苏人的一条几丁质支撑腿;那条腿像龙虾螯钳似的噼啪断裂,垂直于古德尔的前进方向飞了出去。康苏人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古德尔以臀部为轴,回转半圈,抛起双刀,一个后滚翻,双脚落地,恰好赶在双刀坠落前一把接住。他头部的左半边成了一大口灰色硬结,但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他扑向拼命想起身的康苏人。康苏人挥舞劈砍臂的动作慢了小半拍,古德尔原地回旋,反手突刺,第一把刀像长矛似的刺进它的背甲,再一转,还是反手突刺,第二把刀扎进康苏人的胸甲。古德尔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康苏人,抓住两把刀的刀柄,狠命一拧。被切碎的内脏从康苏人的胸口和背后喷出来,它猛一抽搐,倒下去再也没起来。古德尔笑呵呵地跳着快步舞归队。他显然玩得挺开心。
阿奎那二等兵没有跳舞,看模样也不像玩得很开心。她和康苏人警觉地绕着对方转圈,等了足足二十秒,康苏人终于沉不住气,率先扑向对手,它举起劈砍臂,像是要刺穿阿奎那的腹部。阿奎那向后一仰,没站稳,摔倒在地。康苏人跳到她身上,左劈砍臂刺穿她左臂桡骨和尺骨之间的软肉,将左臂钉在地上,右劈砍臂则伸向她的咽喉。康苏人动了动后腿,摆正姿势,准备一下砍掉阿奎那的头颅。为了能使得上劲,它把右劈砍臂稍稍向左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