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乘客并非不快乐】
冬末春初,天气日渐晴和,蛰伏已久的花草开始萌动苏醒。我和阮小霜连人带行李被打包打包好,塞进了一辆普桑,从一所中学倒腾到了另一所。
“如果再敢造次,我看也别读什么书了,我一准儿送你们去当童工。”手握方向盘的男人不用回头也知道阮小霜此时又在吐舌头,“别以为我会一再姑息,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其实我那么老实本分,从未横生事端,时不时还归纳总结启奏汇报,几乎是安插在阮小霜身边的卧底,这话多是说给她听的。男人念叨了一路,阮小霜已经修完了她全部的手指甲,百无聊赖便捉过我的手去修,忽又倾身过来附在我耳边说,“这歌真好听,不是么?”璨然一笑,明眸皓齿,仿佛把车内狭小空间里不甚流通的空气都点亮。
“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不是不快乐。白云苍白色,蓝天灰蓝色,我家快到了……”清冷灵动的女声在流转,王菲的《乘客》。
我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牵起嘴角笑了,伸手撸了撸阮小霜的头发,犹如在给一只血统分外高贵的波斯猫顺毛,她比我早生俩月,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较像姐姐。
“好好学习!”男人搁下句老土的话驱车走人,阮小霜对着那远去的小黑点大喊,“你做梦!”我面无表情的拉起行李箱,假装看不到她眼睛里快要满溢的依恋。
阮义骏,几个月前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我和阮小霜的养父,一个有着挺直鼻梁和澄澈目光的俊朗男子。只有小时候他能骗得我们“Papa”、“Daidi”的叫,因为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再大一点我们都觉得叫他“叔”更妥贴,他颇是黯然了一段时间。
猜不透阮义骏为何一直单身,毕竟来家里做客的阿姨们,对他表达出的好感和兴趣时常露骨到懵懂如我和阮小霜,都能明明白白尽收眼底的炽烈。
然而有人供无依无靠的我们吃穿,关心着我们哪怕只是不咸不淡,在这挤迫人世给我们一席之地容身,不是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么?为什么要和他抬杠,忤逆他呢?我以前常这样问,后来却沉默了,在我似乎有一点懂得了阮小霜的时候。
【遇见一双清辉流泻的眼】
我俩一人拖一只行李箱走进陌生的校园,意外的遭遇了欢迎的大部队。带队的男孩身形颀长,一身运动装,被迎面而来的阳光照亮的脸庞没有一丝阴霾,向我挺郑重的伸出手,回忆着不知哪里看到的影像——或许是新生名册上的照片说,“阮小雪是短发,你应该就是阮小雪吧。你好,高二(五)班欢迎你们的加入!”
我配合的把手递给他,让他握住,腹诽道,又不是什么大场面,握什么手。求助的望向事不关己的阮小霜,她单手扶了下额做出一个被雷晕了的表情,就更加不尽人情的直接撇过头去。
孤儿出身的我们最懂得待人接物,哪怕心中没有温度,至少态度上也是滴水不漏的。但是这五年在阮义骏这棵大树的荫翳下,我们过得不坏,甚至可说舒坦,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苟全于世,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收起来压箱底了。
新班级因为是“实验班”,学习风气浓郁,这使得我也能跟随大家积极的步调,像一块贪婪的海绵一样拼命吸收知识,因为起点低,进步的空间巨大,成绩也果真突飞猛进。
阮小霜则和学习天生八字不合,拿起书就会不可思议的犯头疼,或睡意来袭。但是她每天过得也很充实,忙着鉴赏各式各样的情书。
对比阮小霜令人惊叹的美貌,我只能算不丑,在班里我们是“单亲家庭长得不像的双胞胎姐妹”,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父亲。天知道我们仨彼此间都没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但我们懒得解释。
挑灯夜读后的某一个清晨,教室里还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我伏在自己的课桌上打盹,脸朝向晨曦渐露的窗,半睡半醒间眼前一黑,光明的感觉被阻断了,“睡太晚了吧,真可怜……”叹息般的呢喃将我打扰,恍惚睁眼便看见了男孩脸孔的大特写。
我知道他眼睛近视得很厉害,戴那种半年抛的隐形,这大概便是凑近了观察我的原因,在极短的距离下,我看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闪动着细碎的星光,那么清澈而有神采。
他似乎没有察觉我已醒来,对后面找我借作业的同学轻声说,“……还在睡回笼觉呢!”不知为何我偷偷的笑了,心里一片缓慢模糊的温暖氤氲开去。
【孤独让我们如此相似】
他是韩翊泽,走在欢迎队伍最前面的那个男孩,并不特别帅,成绩也普通,但人缘很好。听说他家境殷实,难怪。无风无浪一帆风顺的长大,怎会对这个世界有所怨怼呢,顺境里成长拔节的孩子往往单纯平和。
他身上有和阮义骏相似的特质,有些人降生于世带着冰寒,注定要依靠别人的光芒才能被融化或照亮,而有些人就是为着拯救而来,他们本身的存在即是光。
渐渐的,我开始在意韩翊泽说的每一句话,有他出现的场合会莫名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期中我考了一个有点意外的分数,以至我都怀疑老师在统计名次时是不是弄错了。放归宿假时我把这个可喜结果带回了家,得到一只学习机作为奖励,没想到这引发了我和阮小霜之间历时最久的一场冷战。
她蛮横的挡住我的去路,“阮小雪,你不觉得你有点得意忘形了么?”我想是指我刚才和阮义骏在客厅里谈笑风生,他一直不觉得我俩是读书的料,成绩忽然有了起色,难免喜上眉梢。我拼命解释,阮小霜不耐烦的打断,“解释就是掩饰,你不是一直想跟我抢么,处心积虑的女人!”“小霜,什么抢啊,他是我们的养父。”我也吼起来。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放屁!”
说是冷战,其实是阮小霜单方面的不理我。以前在孤儿院也会吵架,但总能很快和好,因为我们都知道除了对方再无他人可相依为命,我们是彼此唯一朋友、唯一慰藉。孤儿院里的孩子携带着千差万别的不幸聚集到一起,沉默又早熟,冷眼看着墙外的世界。也会拉帮结派,便有欺负存在,在我和阮小霜变得要好之前,我们不属于任何派系,是各种冲突斗争中的牺牲品。
阮义骏来的时候,我俩牢牢的抱成团,他打量着我们有点困扰的说,“其实我只想领养一个的……啊呀,不过好事成双,俩就俩吧。”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爱上了这个善良的男子了吧。
流感多发季,阮小霜不幸中招,她依旧无声的对我,我也默默的去给她买药,拿到教室一看,有人竟抢先我一步。而且他准备得比我周全多了,除了昂贵药物还有高维生素C果汁,装在小熊汤盅里的陈皮汤。
我猜我当时的表情一定难看得上天入地,身体一激灵,手里的药撒了一地。阮小霜过来帮忙捡起,她看看正专心致志分药的韩翊泽,又看看我,已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心,“阮小雪,你暴露了你的星命点。”
【莫叹我生君已老】
阮小霜很快恢复健康,自然而然的与韩翊泽拖起了手。她的追求者众多,未必真的中意过谁。
韩翊泽私下告诉我,“我一直都对你姐姐有好感,却没想到她会跟我告白。”
说,“和她交往这一个星期以来,脚好像都沾不到地,踩着云朵上一样没有实感……可以跟我多说说她的事吗?”
明媚的记忆只有五年,其余的幸福我就杜撰,看到他满意而眉飞色舞的样子,我领悟到原来人的心真的可以痛并快乐着。
阮小霜问韩翊泽要了四千块钱,他贱卖了他的笔记本才凑齐这个数。她说,“四千块,你可以得到一个关于我爱不爱你的真相,你要不要买?”韩翊泽说买,阮小霜就把钱装进口袋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拜拜。”
我不知为何竟因此难受到落泪,自己那么珍视,就算得不到,也不想被人家狠狠摧毁。韩翊泽只是叹气,平时迟钝得可以的他,忽然开了窍问我,“阮小雪,你是不是……那个、喜欢我?”我不语,他又自顾自说,“我喜欢她,可是看见你难过,我的心会揪成一团……这是为什么呢……”
你都不了解你的心,却希望我能参破么?……或许,是因为你善良吧。
回到家阮小霜就化身乖宝宝,趴在阮义骏的身上给他拽新长出的白发,末了乖巧的说阮小雪你也有分叉的头发,我也帮你拔了吧。我觉得她只是单纯想看我们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
韩翊泽还在努力挽回阮小霜的心,我却和这个亲密了近十年的人愈来愈疏远,一天夜里她说梦话,混乱的喊,“阮义骏,你是个胆小鬼,你怎么可能不爱我呢,你撒谎!”“阮义骏,你是不是喜欢阮小雪?觉得她乖巧懂事,我不如她?”
牵扯到自己所爱,就会变得盲目,阮小霜是个傻瓜,爱上了一个比她大了一轮有多的人,她或许会理直气壮的反驳年龄不是问题,但我想即使没有任何问题,不爱就是不爱,仍是没转机。就像韩翊泽对我。
阮小霜把对我的恨,通过学校大门橱窗里的照片宣泄了出来。“禁忌之恋!!!父女乱伦!!!”这是照片触目惊心的大标题,被黑色记号笔渲染得浓墨重彩。照片里的两个人看上去也着实暧昧,引人遐想。除了当事人之一的我别人很难知道,这不过是普通的客厅谈笑的一幕,只是拍摄的角度很巧妙,还精心的PS过。
所有人的好奇与惊讶,鄙夷和唏嘘都是陪衬,面无表情从身边经过的韩翊泽是我眼中唯一景物,可是他的脚步没有丝毫滞留。就像无处可逃的大地,我是平静的摊开的,坦然接受了这场骤雨,接受了阮小霜那么认真的伤害,感觉自己的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沉没至冰冷的深海。
【天性凉薄之物】
只要刻意隐瞒,阮义骏就不会知道。橱窗里的照片一夜之间被撕得干干净净,估计是校风纪委员做的,但这根本于事无补,因为那些图文捏造的“事实”早已镌刻进人们心中,再流于唇舌间,散播开去。我和阮小霜也一夜反目,这次终于是双方的。
熟悉的手法,连引起的骚动都如出一撇。上次女主角是阮小霜自个儿,在我们就读的前一所中学里,她自编自导自演,逼阮义骏正视她爱他的现实。好脾气的阮义骏甚至没有训她——抑或是另一种让她心碎的回避,他说,“知道为什么我给你们起那样的名字吗?是因为我希望你们像霜和雪一样纯洁。”
都说人的名字有灵性,取好了可补命中不足,可制化不利之神,保一生安康。阮义骏赐予我们的名字很美,但是否也暗合了我俩的天性凉薄?而想要温暖霜与雪的人,或许本身就在诉说着天方夜谭。
我的成绩直线下降,变得寡言少语,不愿在怀疑和鄙夷里煎熬,渐渐萌生了辍学去打工的想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阮小霜会在只有我俩的时候期期艾艾的叫我,“……小雪。”我总是充耳不闻,径直走过。
阮小霜近五年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孕育出的任性再次发威,指着我的鼻子喊,“阮小雪,只有你不可以不理我!”喊得走廊里回音四起,玻璃都一颤一颤。我终于爆发,“你不是就想得到我的心碎么,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我知道是我不好,心理……扭曲……可你不是问我那四千块做什么用了吗?像韩翊泽一样,我也用它买了真相……”阮小霜的模样有几分凄楚,“阮义骏,真的是我生身父亲!”说我不惊讶绝对是假的,心里山呼海啸,一瞬间的呆愣后却又立刻换上了不冷不热的表情,“说这些是想我同情你吗?好吧,我同情你,再见。”
阮小霜在走廊里嚎啕大哭,大家都手忙脚乱的竞相安慰佳人,不知分手内情的同学还火速传唤来了她的正牌男友,与匆匆赶来的韩翊泽遇上,我低头疾走,真的都无所谓了。无非是孤寂,无非是不被爱,无非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状态罢了。外面明媚的阳光晒得我有点恍惚,眼睛泛起尖锐的痛,是什么将它蓄满,又是什么从它流出。
原来阮小霜拔了我们仨每人五根头发,去做了“高精确档”——准确率为99.99%的亲子鉴定;原来阮义骏曾经让两小无猜怀上自己的骨肉,却逃避责任,致使那女孩生下孩子后便远走天涯;原来虽然曾经那么的期望,我和我最重要的两个人,果然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如果我是阮小霜,亲子鉴定的结果会让我做梦都笑醒,但我不是,对真正的阮小霜来说,它是末世浩劫。
我太了解阮小霜,就像了解自己的一部分肢体譬如一只手,我在草坪上颓然的睡了一晚,天光大亮时手机上韩翊泽的名字便放肆的闪烁跳跃,他说,“小雪你在哪里?快来!小霜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