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喜欢我，看我的眼神总是恶狠狠的，我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妈妈的庇护下。隔壁叔叔经常抱着儿子亲昵的用胡子扎他的小脸，把他扛在肩上看夕阳，一声一声的唤他心肝宝贝，爸爸却避我如避瘟疫。
再后来妈妈肚子微微隆起，爸爸的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容，他常常抚着妈妈的肚子满眼暖意，我想爸爸多喜欢这小生命啊，如果我今后把他照顾得好好的，爸爸是不是也能爱屋及乌的不再那么讨厌我呢。可是后来隐约听到的谈话，都是关于我会不会伤害这小家伙。那时我只有六岁多，不能明白其中深意，只是暗想哪一天一定要好好的郑重其事的告诉爸爸妈妈，我会守护他！
——不等我表白心迹，已被丢弃。
最近脑袋里盘桓着许多过往的片段，仿佛盛载岁月的匣子打翻了，然后记忆决堤。
与师小航重逢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是我16岁生日，戴姨买了生日蛋糕为我庆生，除了我俩的还另摆了两个碟子。戴姨笑着说，这难道是给你父母的吗？我说不是，是两个很重要的朋友，只是他们不会到场了。
当晚戴姨开了两瓶红酒，我只沾了几滴，其余都被她灌下肚，也许她并不想喝酒，只是太长时间以来她都独自承受，处心积虑，她太累了，需要一场酩酊大醉来释放情绪，需要一个掏心掏肺去哭的借口。
我在厨房用食醋烧酸汤给戴姨解酒，客厅里她哭着给宋析打电话，声声俱是哀婉：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甚至帮你养你和那个女人的野种，我呵护她教导她视如己出！兰琳早已嫁作人妇，因为她老公不喜欢这时刻提醒着兰琳曾经将他背叛的孩子，兰琳甚至可以把你们当初的爱情结晶丢弃，你为什么还不肯对她死心呢？我又为什么还不能对你死心呢……
手里的醒酒汤泼了一地，兰琳是母亲的名字。原来如此，难怪爸爸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此刻电话那头的宋析，想必才是我的生父；原来如此，早该知道我不会那么好命，无端得人关怀备至，我不过是置身在一盘棋中，是那身不由己的小棋子。
我冲进了茫茫夜色中，蜷缩在空无一人的小巷最深处，感觉世界给了我一个巨大的背影。有人在我身边缓缓坐下，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他是谁，我太熟悉那久违的磁场。
怎么愿意见我了？我逼视着被时光修建得更加俊朗的面孔，总在我最艰难的时刻出现的人。那深邃双眼宛如天上寒星。
因为你在呼唤我。他说，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被我听见的声音。
我瞪着地面没有说话——为了阻止泪水从发涨的眼眶滚落。
半晌我说，从今往后，你可以无视我的呼唤，不插手我的命运，任其发展，让我自生自灭。
黑暗中师小航握住了我的手，各自冰冻的手重新汇聚到一起也难以产生温度，然后他缓缓抱紧了我，在我耳边呢喃，郝棋，我就是你的命运。
我一直以为我的命运是那一盘棋，在我追着绝尘而去的幸福连滚带爬，终于精疲力竭的街角，使我被痴迷着围棋的师小航发现。可他说不，可他说自己才是我的命运，我可以相信他吗？
六．无法分辨，为何无法永远
我搬离了戴姨的家，她没有说什么，人无论怎样宿醉还是会对发生过的事依稀留有印象。她歉疚的看我，嘴里诅咒着宋析，埋怨他把她的人生引入歧途，搅得一团糟。我展开双臂拥抱了戴姨，她的眼泪沿着我的后颈落进衣襟，是一场温暖的雨。
我在郊区找了住处，地处偏远的平房租金便宜，就是交通不便上学有点远。我还找了个晚上的兼职，勉强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师小航开始频繁的出现在我狭窄的出租屋里，他再也不看棋谱了，修长的手指间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烟卷，轻烟跳升，迷蒙了装着许多心事的双眼。他抽烟太凶了，每次走后我都会扫出去一堆烟蒂。
我从来不问分开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问他将来的打算，给我买的生活用品是哪里来的钱。我们都太清醒，明白这样的交往里哪里是伤疤的所在，哪里埋伏着暗礁，都小心翼翼的一一绕过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陆续知道，被领养后他们也没能过上向往的平凡生活，而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在社会上自力更生远不是当初想象的那般容易。
我发现师小航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憔悴，他不是在咳嗽，就是在流鼻涕，有时摸一摸他额头，那温度总有些高于正常值。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担忧的拉着他往药店的方向走。他呵呵的笑着摇头，也许是那天淋雨着了凉，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我犹疑着，但是……他打断我，我们四处逛逛吧，很久没有这样和你一起走走了。
这城市我们一住十几年，处处都有生活过的痕迹，师小航竟然都记得：我就是在这张石桌子边捡到你的，那天残阳血红卧野……我们在那个地摊前面买过臭豆腐吃，用捡到的两块钱……这公园已经翻新过了啊，老榕树下以前有个破破烂烂的秋千，是你当年的宝贝……
师小航说，我原来是那么的希望快些长大，以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不用面对无可奈何的分离。长大后才发现，还是住在粉色城堡里的日子最无忧无虑。成长什么也改变不了，无奈的依旧无奈，一样要……失去你。
去自首吧，算我求你。人生还那么长，难道你想永远躲躲藏藏的过日子？我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也许是这一刻眼前落寞又温柔的男孩，重又变回那个默默守护我多年，让我愧疚让我牵挂的师小航。
我拉着他发颤的手说，我了解过，未满18岁且有自首情节会从轻或减轻处罚，你进去之后我天天给你写信，去探望你，时间会过的飞快，你很快就可以出来！我会一直等你，无论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所以，请你……
他捂着脸蹲下来，忽然的潸然泪下，晶莹的液体从指缝渗出。我不住的抚他的后背，像小时候他安慰我所做的那样，无法遏止往下淌的泪水蜿蜒到嘴角，咸咸的。
我去。可是……他哽咽的说，郝棋，就算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也不要忘记我。
我不住点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句被吸气声冲淡的话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才知道，他所说的消失不见，是指不存在于这个地球上的任何时空。
七．起手无回你不曾犹豫
约好一起去公安局的上午，我左等右等都不见师小航出现，猜他大概又睡过了头，沿路买了油条豆浆去找他。他和一帮兄弟包括唯一的女孩黄朵朵，租住在一个近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我去的时候门虚掩着，厚重窗帘将光线挡得密不透风。我轻手轻脚拉开门挤进去，地上横七竖八都是人，踮脚在胳膊和腿之间谨慎穿行，在房间的角落我发现了师小航和黄朵朵。
他们亲昵的抱在一起，湿润的嘴唇正吻得难解难分，师小航一手托着黄朵朵的头，一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不知道呆立了多久，他们终于发现我。师小航淡淡看我一眼说，你来了。
我把豆浆油条放在唯一的桌子上，抹了一下额上因为疾跑渗出的汗水，鼓起勇气说，师小航，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今天要去……忽然有种时空置换的错觉，多少年前那个男孩也是这样可怜巴巴的恳求我遵守约定。
师小航侧过身去不再看我，他说，以前你背叛一次，现在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我们之间两清了。
我没吭声，黄朵朵剜我一眼说，喊你滚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大家，就是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来劝我们自首呢。我们一起欢送她！说完她带头向我掷出了一只拖鞋。紧接着又有更多的鞋子，果核，垃圾落在我身上……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躲闪，黄朵朵站起来推我，嘴里直骂疯女人，我被推到门口，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扒拉着门框，让自己不被推揉出去，黄朵朵干脆拾了一只鞋打我的手指。
够了！师小航大吼一声站起来，还有完没完了？！你不用对我恋恋不忘，我根本就不是你的恩人，相反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会那么坎坷。
我摇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黄朵朵志得意满的笑，郝棋，你真名是叫兰颂吧……其实你妈妈把你扔了第二天就后悔了呢，连着在那条街哭天抢地的找了你好几天，小航天天去看棋当然是知道的咧，可是他最讨厌你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屁孩了，压根就不想告诉你，可怜你那没毅力的妈咪很快就放弃了。是啊，凭什么你就可以丰衣足食的生活，我们小航巴不得你这样的小孩愈凄惨愈好呢！
出租屋里像突然被拔掉插头的电视，一下子鸦雀无声。我紧张的看着师小航的脸，努力想要从上面找到委屈，找到否认的神色。但是没能成功，他的眼睛黯了下去，看向别处。
我……不相信。
原来我的身体里有这么多的水分，眼睛像坏掉的水龙头，眼泪决然的往外涌。我慢慢的把拥挤的出租屋抛在了身后，灌了铅的两条腿机械的往家里挪。我知道无论多么难受也只能自己承担和消化，即使走不动路也唯有自己爬回去，再不会有人来牵起我的手，给我一个遮蔽风雨的城堡。
八．观棋不语 尾声
几个星期后简陋的出租屋人去楼空，他们全数消失在这城市。本地的治安好转，再没听说谁被青少年打劫。他们的房东打我电话，说有点东西要转交给我，我去取回来，是一枚纽扣和一封信。
纽扣是加菲猫公仔的眼睛，在黄朵朵哭闹着要妈妈爸爸不肯安睡的夜晚，我把公仔送给了她。
我首先展开了落款是黄朵朵的字条。
——兰颂，这只“眼睛”陪着我走了很多地方，受了很多磨难，看见它我总会想起你，同时便会有铺天盖地的暖意袭来。但是原谅我不能好好对待对我来说理应十分珍贵的你，因为我恨你，恨你背叛我和小航独自投奔了幸福，因为我还要用这份恨意使你远离。你不会相信吧，我一边恨你一边期望，你永远不要被我们身上的黑暗沾染。
小航希望你永远被蒙在鼓里，希望你彻骨痛恨他，因为恨远比爱来得轻松容易。但这对他太不公平。他爱你，也并非背叛你们的爱情伤你，只是他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曾经走投无路，小航为了大家都能活命偷偷去卖血，在医疗器材循环使用的采血站感染了AIDS，后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传染给了我……
后面部分看不清楚，不知是黄朵朵的泪水氤氲了字迹，还是我的泪水模糊了视野，我泣不成声的打开第二张纸条。
——郝棋，那天黄朵朵说的都是真的，你对我恨之入骨我也一点不冤枉。在相遇最初我就已经将你的依赖和信任背叛。或许是我太寂寞，寂寞得不能把你还给平凡世界，为了一己私欲让你变得不幸起来。我无数次的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插手你的人生，只是观棋不语，今天的你会不会更加幸福一点。
今生我们大概已不能再见，对你的所有亏欠来世再偿还吧……
逐字逐句的看完，落日在抛散万千光矢后掉到了山脊的背后去，黑暗统治了宇宙中孤岛般的城市，被无边寂寞追赶的我忽然感到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他们都离开了，剩我在这座空城里失去方向。
生命诞生于背叛，得到的各种美好情谊又与背叛交织，是多么的讽刺和无奈。
我开始试着去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恐怕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师小航，让我们生命有了更多交集的，哪怕是背叛我也会去热爱，无论我是否会因此变得不幸。因为比起幸福，我更看重你……
谁开了这乱局，下到天地变色，没人输，没人赢，对弈的人半途离席了，剩红尘之外无人推敲的一盘残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