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铮然处风华入梦乱飞鸟]
后来我总是想起那天黄昏,归鸟投树时,如果我没有徜徉在林梢俯身多看他一眼,那么我们的这一世一定都会很不一样。
我扎根在飘渺山的万丈危崖上,这里风清月朗,人迹罕至,偶有人上山挖药,多半被岫转峰回绕晕,而真正的珍禽异兽,永远云深不知处。
也有例外。飞葳告诉我近日藏龙卧虎的人间界会有奇人异士前来探宝,像我这种稀罕药材最好出去避避风头。我听了飞葳的话,踏上行程。
飞葳是一只庞庞九尾的火红狐狸,而我情鸢,是一朵活了近千年的鸢尾花。《诗经》里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鸢是鹰的一种,鸢尾者,就是像鹰尾巴的花了。
几日时间,我混在人堆里冷眼看人间的莺歌燕舞营营苟苟,不堪其扰地只想快快逃回飘渺山过我的山中清静岁月,可是归途中,我遇见我的宿命。
那时我的元神藏形匿影地穿云掠雾,而他站在毗邻护城河的高高城墙上,四周瀚海云涛,风云缓缓涌动城阙。他的眼睛皎若云中霁月,他的战袍皑如山巅白雪,他的骄傲仿佛已在风里飞扬了一千年不肯落下。他的头发和衣袂都在长风中散开,猎猎作响。
惊鸿一瞥,绝艳天纵。
如果说世界在我淡漠的眸子中原本是一块巨大的凝冰,那么这一秒它才开始真正解冻,我犹如亲历了盘古破鸿蒙,然后逐渐沉淀的混沌里,我看清这个让我懂得了何为“生”的人。
第一次,我感激自己是一只妖,有眼耳口鼻,能跑能跳,不是真如一无所知的平凡草木,只待荣枯。那人的绝代风华,就这样涉过光阴长河的千山万水,悠悠入我梦来。
风尘仆仆回到飘渺山,原形的飞葳愁眉苦脸地坐在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木下,九条火焰色尾巴有气无力拖在地上。对着一堆多到令人咂舌的罗绮珠玑,她不满道:“送这么多,都快赶上皇帝老儿的规格了,就不怕逾制?这还只是提亲时送的,等到正式送聘礼岂不是把我的窝都要堵得不能住人吗?”
我渐渐听出了一点眉目,哈哈一乐说:“谁看上你了?”
旁边的獐子妖插嘴:“还能有谁,不就是飘渺山附近,让护城河像一条腰带般勒着的城里,刚到边境巡查的熵朝名将、大将军燕逐风!”
胸腔里拳头大的脏器被什么重重地刺了一下:“就是那个……白盔白甲,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听了我有几分迟疑的话,飞葳眼睛突然亮了,两只兽眼里迸射出希冀和精悍的光芒,一把拖住我的手:“情鸢,你看燕逐风顺眼,不、是你看上了他对不对?这样一来事儿就好办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就由你代替我同他成亲!”
对于这头狡猾狐狸的小九九我十分清楚,她心有所属不肯另嫁,但是又贪心燕逐风的聘礼。把我推出去垫背,飞葳既得利又不佘本,是上上之策。果不其然后来飞葳果断地卷走所有聘礼,出远门去找她的意中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仿佛一夜之间,我就由一只心境澄澈,志在修仙飞升的花妖,摇身一变成了燕逐风未过门的妻子,我还有点缓不过神来。
燕逐风遣了一顶轿子来山下接我,但不是迎亲花轿,我化作飞葳模样,放下千年道行,离开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无比熟悉的飘渺山。
人的森林没有刺入蓝天的古木和漫山绚烂的花草,没有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但有燕逐风。有他,也就已经足够了。
我看了一路陌生的风光,一直被抬进大将军在城郭内的临时府邸,城中百姓交头接耳说燕逐风真是大胆,明知荒山野岭中哪里有什么良家女子,还是一意孤行要娶这来历不明的姑娘为妻……
这天亦是黄昏,我掀开帘子下轿,外面暮色四合,唯独将军府邸灯火辉煌,我的命数,就在摇曳的灯火之间负手而立,转身遥遥向我望过来。
燕逐风屏退左右,他面容沉静,而我手脚冰凉,心跳如鼓,不等我按捺下所有害怕被识破的不安,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柄镌花嵌玉的长剑就架在了我的颈项。
[贰. 为君一笑,四境碧波海潮生]
倘若我想跑,脚一点地就可以跑得没烟儿,这不是看那俊逸脸庞看到发呆失神的时候,可我梗着脖子愣是站得笔直。
“你倒很沉得住气,不过在我面前佯装没用。”他手上稍一施力,佩剑锋利的刃就划破了我的肌肤,刺痛过后肩膀有水滴蜿蜒而过的感觉。他目光幽幽,语调森冷:“你是谁,来此有何用意?”
我脑子转得飞快,不死心地狡辩:“逐风你怎么了?我明明就是元宵花灯会上,因为一起在灯笼树前猜谜而和你认识的飞葳呀……”
燕逐风干脆给了我小腿一脚,我好一番踉跄才没直接跪地上:“你可以打探到我和飞葳之间的事,可以易容,可以伪装出狐狸的妖气,但是,你忘了本性难移。若是飞葳来了,进门之后断不会这么安静守礼,只怕这将军府的屋顶都会被她掀了!”
我愣愣看着眼前说起飞葳脸色终于不那么冷冽的人,知道从秉性辨人,他真聪明。可是原来多懂几分礼义廉耻,反而会被嫌弃。
“快说,飞葳现在何处,是不是已经被你给害了?”剑在我肩膀上又是一压。
“情鸢……”迎着燕逐风不解的眼神我说,“我叫‘情鸢’,是一朵千年鸢尾花。你问我为何为什么会来这里?呵呵,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概是因为你也在这里吧……”
我还告诉他,至于飞葳,她好得很,现在大概正和意中人云游四海,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何况她法力高强,我死足一百次她恐怕都毫发无伤。
燕逐风收剑入鞘,利刃斩破夜风激荡起涟漪,本来是杀人的戾器竟也可以这样优美——这个人和围绕他的风物,无处不美。
腾起红云的是我的脸,燕逐风面无表情,我这路边妖怪的心意才不是他会在意的事。然而他似乎是相信了。
“留下可以,但你好自为之。”撂下这么一句,燕逐风大步流星地离开。
大将军的亲事自然就被无限期地延迟,在这临时府邸,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每当我怅然远立,燕逐风视若无睹地路过,我才明白,一个人,他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他可美名流芳、飞雪遗世,但是你不在他眉间心上——这最大败笔,你就怎么也涂改不了。
边境巡查结束,恰逢另一方有蛮族侵扰边境,他军务繁忙不得久留,被急召回京领命。
我站在依依不舍抹泪的边城众将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牵出赤色的宝马骅骝,手挽缰绳,翻身上马,突地一勒马缰,骅骝前蹄腾空,长嘶一声,颇有种睥睨天下我为峰的气势。我舍不得眨眼。
然后,这丰神俊朗犹如神祇的人物,在众人讶异又钦羡的目光中,把一只手递给我,旋即我耳旁一道惊雷炸开:“情鸢,此去一路决然不会轻松,你可愿意与我同行?”
马儿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同在马背上,后面的人环绕双臂小心护住我,下颌抵在我的肩头:“让我猜猜,你的本事一定不比飞葳小。”
我的一颗心自然又跳乱了章法,残存的理智还是提醒自己: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我还猜,你想当将军夫人。”见我不答话,燕逐风声音沉了几分,“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接下来的战役非同小可,只要你答应随军出征,助我一臂之力,凯旋之日,就是我八抬大轿迎娶你之时。”
听说是蛮族扰边,其实是当年和熵朝开国皇帝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邻国“献”如今国富兵强之后举兵来犯。燕逐风不是对自己没信心,但他满腹的将士安危、黎民生计,希望以少博多,把牺牲减至最小。
我突地大笑,笑得凄凉,笑得燕逐风敛了笑容。原来是这样!我缓缓说:“我答应你,那么请你也别食言。”他愣了愣,移开目光:“诺。”
——你这一百年,我执意用千年的爱去填满,哪怕是饮鸩止渴,我也甘之若饴。
我不懂兵法,也没有练过以一敌百的法术,战场上只能招来雷电,兴起狂风,或布下水盾。战旗下硝烟连绵,火光冲天,燕逐风和我各乘一匹骏马,迎战敌方精锐骑兵,最危急的关头,我挡在了他的前面。
即使我黔驴技穷,也不可以败北,如果凯旋是燕逐风的愿望,我就必须赢。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拼了这条命让你起死回生,别忘了我的原形是一株千年鸢尾花,多么珍稀的药材。”我这样告诉他后,嫣然一笑。我尽量笑得好看,面对数以万计的精兵,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留给他的最后景象。
一夹马腹,我冲入如云战阵,转身最后一瞬,仿佛在燕逐风眼里看到了动容。
[叁. 千里东南,浮生共憔悴]
我没死成。我军大败献国而归,捷报飞传京师,龙颜大悦,当即下诏要对燕逐风大加封赏。他得知后,也没有多开心的神色,回去的路途中我们又共乘一骑,他抚着我手臂上落下的刀伤沉吟到:“……多谢。”
没有回头,我兀自微笑,口中窜出一声愉快的哨音。我不要燕逐风感恩戴德,永志不忘,只盼望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永远纵情洒脱。
虽然名分不是最重要的,但名正言顺地与心爱的人举案齐眉,未尝不是美事一桩。或许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我就隐隐绰绰地开始憧憬那凤冠霞披,红绸红烛也说不定,而穿上了宽袍大袖博衣裹带的火红婚服的燕逐风,又该是何等精神?
班师回朝费了些时日,夜里扎营在江边休息,大部分的将士一进帐就倒头呼呼大睡,我看了一会儿天上杂乱星象,又瞅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人的营帐才缩回脑袋。放下帐子的时候,手被按住了。
“时辰尚早,再坐一会儿吧。”不速之客说。今夜月华如练,他的瞳仁熠熠生辉,比我见过的最大个儿的海龙王的夜明珠还要闪闪动人。
我依言坐下来。燕逐风说:“我要向你赔罪,我曾经猜忌过你,以为你受人指使,有所图谋……”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图谋?”我笑,“我的图谋还不小。”
英明神武的大将军顿了下,回过味来,叹息般说:“也许你已经成功了。”
犹如一杯馥郁的烈酒滚落喉咙,烫热了五脏六腑,我醺然欲醉,以致默许了那双霸道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揽入怀中。
我挣了挣,好似突然想起:“我是妖……”
“我知道。”靠近的温柔气息像和煦的风,他说,“你还是我的夫人……”
在爆竹声中回到京城,才知道已经是新春了,边疆曾有过的战火纷飞丝毫影响不到天子脚下,百姓富饶安定的生活。看到那一派繁华盛景,我才懂得了“守土戍边、保家卫国”这几个字的分量,和燕逐风的心。
他说新春皇上会赐百官银幡,爱美的女子还会饰梅花妆,许多好玩儿的事等着呢。
也许是因为燕逐风战功显赫,燕府更像一座宫城,筑造极奢,连雕龙刻凤的廊柱都石色如玉,我到处转悠,看得目瞪口呆,寝榻上鸾帐锦衾绣褥。等等,似乎躺了一个人——是飞葳!
她听到动静,慵懒地支起身子看我一眼,披发跣足从床上跳下扑向我,不,是扑向我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