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眼前绢纱的莲蕊慢慢地睁开眼来,第一个看清的便是那轮廓分明,玉髻束发的青年男子。
“朝玉?”她向他伸出手去。
“是,是我。”他高兴地无以复加,忙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放。
下人们知趣地退下去,而薛御医也功成身退:“在下即时便回京复命,告辞了。”
他无暇顾及,只轻柔地抚摸她的发,她的脸颊:“你是真好了,真好了!”
道不尽柔情蜜意,衷苦情长。
她安心地把自己交予他,渐渐的,眉眼间有了融融的暖意。但夏家医馆进了假药害得患者中毒致死以致惹上人命官司的消息传到她的耳里时,她本安详的脸还是陡然失色,喝着的药也呛了出来。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她的眼里有惊慌,掩饰不了。
“是。”他拉着她的手,感到她身体的战栗,忙不迭紧紧地抱着她。
她着急地要下床,却被他生生攥住:“他负了你,你为何还要巴巴地去找他?你算是他的什么,又凭什么去找他?”最后蓦地一松手,转过脸去。
朝玉生气了?
她的手顿在那儿,连明亮的眼神也顿在那儿,是啊,她黄莲蕊算得了什么?
而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伤朝玉?——一直以来,他都是沉默而不求回报的。
她收起焦虑,躺下来假寐。
云锦红袖,浮花累累,这日天光渐好,莲蕊穿了明艳衣裳,带了丫鬟到街上散心。
人事已非,往日的夏家地皮上平地起了一座二层的酒楼,大大的招牌漏下黑影,压着她出不过气来。
而街角处蓦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夏笙?
莲蕊奔向她,料不到她竟沦落到这个地步:“夏笙,你怎么会这样?”
蓬头垢面,乞食度活。
“哼!”夏笙望着她明亮的眸子冷笑,“你现在眼睛能看得见了?”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五脏六腑都在抽着气:“那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的心瞎了?孝轩为了你的眼疾多次试药,药性积在骨子里,早就危在旦夕。那个韩朝玉来找他,说只有让你跟着他才有幸福,孝轩为了让你安心治病,答应与我演戏来骗你,可是韩朝玉非但不感激,还预谋调换了我们进的药,害得医馆吃了官司……而孝轩他……他也病死在牢里……”
“什么?”莲蕊踉跄不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夏笙哈哈大笑起来,又指了指被夷为平地的医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拜你所赐!我的韩家大奶奶。”说完,抹干脸上的泪痕,愤而离开。
莲蕊呆立原地,不动。
京城宿府,后花园。
多年以来,莲蕊都是坐在锦榻上看着天光、云翳,悠悠地让时光溜走。
宿相爷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吃穿用度与郡主无异。
空气里有花朵抽蕊的香气飘散,那些开着黄色白色小花的绿色灌丛,是她从桂郡带来栽在花园里的,决明子。
说不上是花是草,却蓬勃生长了一年又一年。
昏昏欲睡中,突然“啪”的一声,莲蕊一惊,回过头去。
原来是孩子淘气,到树上掏鸟蛋,不小心从树上跌落下来。
一阵眩晕猛地袭来。
“孝轩,你不知道,其实当年从树上跌落下来,我并没有失明,只是在你去找大夫的时候,我用树枝戳瞎了自己的眼睛,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因为内疚伴我终生,却没想到害得你试药过多,危在旦夕。”
“而当年薛御医替我诊治,并不是看在韩朝玉丹青头魁的份上,乃是因为我的亲生父亲宿渊是当朝的相爷。他与黄伯伯是多年的挚友,而我也不过只是被收养在黄府,帝权变更时黄氏被诛族,他却攀上高枝,当了相爷。当年朝玉以我入画,他便依画寻得了我。所以,无论你当时答不答应朝玉的要求,薛御医都会尽力为我医治。”
“只是……”
远方有鸽子扑腾飞过,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孝轩放走了那只受伤的鸽子,带了点倦意,淡淡地说,莲蕊,你的眼中总有一片浮云,犹若翅翼。
她又仿佛看见,他着了皂靴、喜服,远远地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在眼前昏倒,却不得不装作薄性,忍了眼泪,任她被别的男子抱起,远走。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只是,这一切说的太迟。
我的眼,虽看得见,却看不见你的好,看不见你的牺牲与付出。
而流年凋零,我终究把你丢在了心里。
那里一片荒芜。
掌灯时分,翠雯在袁府男仆小易的引领下穿过种满桂花树的花巷,来到铺满青石的后院,青石厚实,翠雯一边听他介绍这袁府的情况,一边对这青石上拼接而成的巨大花朵图案感了兴趣,小易看她脚步轻盈点在青石上无意道:“这些青石是袁府祖上从尧山运来的,每一块都有百斤重呢。”
翠雯心里讶然,看见檐下大红的高丽纸灯笼,小易便又说:“这是按老规矩在我们家小姐订婚时挂的吉祥灯,要不是婚礼忙我们也不用再请人,快些走吧,如果莫管事满意了,你便进来帮佣,要不是见你在外面卖熟藕受那些混混的纠缠,我怕是不会介绍你进来,一个月十块钱,比我当初进来还多呢。”
那十块钱,以前打赏给人都不够,而现在,翠雯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小碎花布衫,心想今时不同往日,能进来做事保证不饿肚子就行,难道还要充门面扮摩登装小姐?
吉祥灯摇曳,映着人影幢幢,后门大开,翠雯隐约看见后门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着月白夹绸长衫,套着件藏青色马甲,正微仰着头看着柴房上有些破败的天窗,不时皱起眉。
这袁府后门就是漓水,若是有飞贼小偷从这破败的天窗翻进去,怕是不妥。
“莫管事,人我给你领来了。”
翠雯晃眼觉得男子面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又听小易语言声气里毕恭毕敬,便寻摸着这便是那莫管事了,而他也将她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好吧,就是你了,一个月十块钱,包吃包住。”
翠雯刚取了账房提前支的半个月工钱,掀帘进屋给老太太续茶时就见莫启贤正陪着老爷在给老太太请安,其时袁老爷心情极好,见翠雯进来当面问道:“母亲,给您寻的这丫头你可满意?”
老太太本来半眯着眼云游梦海,听他问起笑呵呵点头:“好啊好啊,比先前那些丫头细心体贴,又对茶叶、用水都知道得详尽,我倒是跟着孙女儿享了福。”
翠雯轻笑笑算作承情,抬眼目光却与莫启贤的目光碰在一块,看着他有意无意地眼中含笑,心想他莫不是认出了自己?
心里正密密匝匝闪过无数念头,莫启贤却已经跟着老爷出去了,临了却又被老太太叫住,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又把她招到了身边:“你跟着启贤去自家银楼挑几样首饰,服侍我也要有些大家丫头的做派,权当是我打赏你的。”
她笑着谢恩,知道这是袁府的规矩,跟着他在银楼选了一副银镯,又选了点翠簪子,再不肯多选,他又给她添了副秋叶形的金坠子,出得门来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话:“你倒不必刻意亏待自己。“
她停住步子,看着他。一时间不禁攥紧了手,其时街角有一群人提着家伙气势汹汹而来,他全然不知,兀自笑道:“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去年来银楼买首饰时我还在柜上,记得当时你选了几件大首饰,是我招待的你。我听街坊们说过,你是外省茶商的小姐,你如何到这地步我倒不问,只和你说老太太对丫鬟很好,你好好在袁府做,别人都要看你几分脸色。”
翠雯置若罔闻,看着来势汹汹的人着了慌,情急之下来扯他的袖子,但那些人到了面前,只是领头的问他借火,见他摇头说没有也不为难,浩浩荡荡去了,他心想她一个富家小姐落魄至此,之前必还有一段不可道与外人听的悲惨经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她肩头拍了拍:“别怕,有我。”
回到府里的当下莫启贤就被袁老爷叫了去,说小姐与姑爷前几日就拍电报说坐了渡轮回来,估摸着到家就是这几日的事情,让他赶紧将懂排场的喜娘张嬷从邻县接过来。
“老太太你可是好福气,听说这姑爷年纪轻轻,便当上洋行里的经理啦。”老太太坐在榻上和张嬷一起做百子添福的锦囊,听她夸赞笑着说:“我倒是没见着人,不过端舒前一个月曾经去上海他家里住了几天,回来尽是夸着这孩子家境好,光是小洋楼就有两幢,还自己雇了白俄巡夜,我倒是劝他,咱们家的小姐自小就是当男孩子养的,野脾气本就难找到人家,有人要便烧高香了,他却又反过来说这孩子喜欢的就是我们家敏儿蹦蹦跳跳的性儿……”
“哎呀,老太太,这是哪儿的话,姑爷家有钱,袁府也不差啊,不是说我们老尚书还在院子里埋了个聚宝盆,里面有好些珠宝呢,不然这院子里不常浇水,可树啊却老是这么郁葱葱的绿嘛……”
“嗨,这是哪朝的老话儿啦。”老太太把金丝篾箩里的锦囊拨了拨,“以前呢,‘在旗不经商’,我那老祖宗又是在清水衙门,哪里有闲钱埋地底儿不传下来给我们花的?别人不知道,你却应该知根知底,袁府哪里来的宝贝,你啊就爱跟外边人一样传啊传。”
张嬷却不以为然,看着窗外高挂的大红灯笼与下人忙碌的身影,笑着将围裙上的线头一根根拣干净了:“要我说啊,这袁府最大的宝贝便是老太太您的善心,瞧那莫管事如今越发出息了,要不是你当年……”话未说完,已经有人在帘子外报小姐和姑爷已经在竹江码头下船,过不了半日便要到家,张嬷马上转了话锋,“你瞧你瞧,小姐和姑爷这么快就到家了。”
老太太也高兴起来,忙不迭吩咐道:“张嬷,麻烦你回去一趟,看看有新茶没有,听敏儿说,姑爷虽在西洋读的书,却最爱喝你们县里往外销的桂花茶,你等会买完茶就叫翠雯这丫头带回来。”
“行!”张嬷嬷一把拉过翠雯,“我看这孩子伶俐。”
翠雯抱着用绵竹盒包好的茶叶从外面回来时看见袁府对面有个小乞丐正冲自己挤眉弄眼,叹了口气,将身上的零钱丢进他的破碗里,那小乞丐顿时嬉笑起来:“小姐姐,你家姑爷长得真俊。”
翠雯并不去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双脚正迈上台阶,却看见府内莫启贤正仔细地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经意一失力就要向后倾倒,立即被莫启贤扶住,轻淡的眉目下看不出神情:“别急,姑爷来又不是专门为喝你这手里的桂花茶的。”
话虽如此,翠雯的步子却未曾停,小步跑进老太太的厢房时不禁气喘吁吁,蓦然对上房内摘下黑呢文明帽,让丫鬟拿外套去放好的男子的眼。
孙世嘉坐下恰与她跑进厢房同时,第一个反应竟是惊诧,良久待她走出屋去,才故作逗笑地对袁小姐说:“这丫头好面熟,我倒似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