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一个有着男子部落图腾的银镯,时刻佩戴,不离己身。
“你带我走!”一贯隐忍的女子最终爆发出难得的勇气,顾不上家族的期望与父亲的教诲,双手紧紧地抓着男子的肩膀,“你带我走!走到哪里都好,不要独留下我在这儿相思成枯!”
“不!”他摇头,“还不到时候,你听我说,来年,来年我一定带你走!”
又是无边无望的承诺。
她终于心灰意冷,颓然跌坐在锦墩上:“你走吧,来年也不必来了。”
接着,转过身去,手指弹拨着琵琶,音色杂乱无章,最后铮地一声,扯破了弦。
弦断有谁听?
他整了整袍衫:“臣下告退!”
“伪君子。”小九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慢慢地爬进妲己的怀,不时摩挲着她打颤的身子,舔舔她发冷的双手,唯以这样的法子安慰她。
妲己一病不起。
王不在,姜王后派了御医来瞧,待御医退下后,我看见王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
“有喜。”御医如是说。
“妹妹好好歇着吧,王去祈福,三日后才能回来呢。”王后拖曳着长裙,攥紧了手,仪态端庄地走出殿去,对着一干宫女太监说道,“你们可给我好好伺候着苏妃娘娘,娘娘现今已怀有龙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脑袋可不保!”
“她定是要加害妲己了。”小九看着远去的王后说道,“你别看她平时母仪天下,内里可坏着呢!”
“你好好地休养。”她输了一丝法力给妲己,“此后,便让我来代替你吧。”说完,一阵风,便把被褥中的人儿卷得不见踪影,而完钻进妲己的被褥。
“如何?”她与妲己长得一样,却多了一丝狐媚,眉梢向外吊着,凤眼里是勾人的黑亮。
我没有丝毫诧异,她是有千年道行的九尾狐,幻化人形不过弹指一挥间。
“苏妃娘娘千岁。”我作势起舞请安,却听见外殿的声响。
“娘娘,吃药了。”有人在外殿请安,说完并不顾她的应允,径直掀开锦帘进来,一咕噜地将药灌进她的嘴,然后慌忙地跑出去。
“哎哟,我肚子疼。”她假意在床上翻来覆去,我知道,她与王后的交战正式开始。
王顾不上舟车劳顿,骑着骏马,日夜不歇,终于赶了回来。
“妲己。”他看着冷汗涔涔的妲己昏睡在牙床上,恶狠狠地问跪在当下的御医, “如何?”
看得出来,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龙,龙种保不住了。”御医在殿下也是哆嗦不止,“娘娘福大命大……”
“下去!”众人领了旨意,一刻也不敢停留,没想到苏妃刚被查出有了身孕,这短短的一天就如云端堕入泥里。
“是本王不好,本王不好!”他眼里有泪,都说商王帝辛英勇善战,从不服软,却没料到此刻竟然落泪,“若不是本王不应玄女的要求,上天的惩罚便不会降到你的头上啊……”说着,泪滴落在锦绣被褥上,划着一个个圈。
我闲踱出去,看见王的侍卫在交头接耳。
“不知道王去九天玄女庙祈福时,玄女娘娘到底给了王怎样的启示,王回来便是这样一副表情?”
“哎,我也是听人说,并不知道前因,却知道玄女娘娘说如果不怎么做,商就等着灭亡吧……”
我心一惊。
九天玄女?那个女神?
宫里众人都说苏妃娘娘自失去孩子后性情就大变了,不再似以前那样温婉和气,更不似以前那样对王冷漠疏离,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日夜笙歌,与王同乐。
只有我与小九知道,这是命数。那日九天玄女驾临,说:“九尾狐,你要灭商。”庄严而不容反驳。
可是谁知道之间的纠葛?我们无人敢问,只好照做。只要那个真正的妲己无恙便好。
王本就对妲己宠爱有加,加上现在的妲己妩媚动人,王来得便更勤了,朝廷中便有人上言。各部落的诸侯也上言,甚至连妲己的父亲苏侯自己也上言。
说苏妃是红颜祸水。
可王依然我行我素。这么多年回想开来,我仍能记得,帝辛,他抱着妲己痛哭流涕的模样——他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子,他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
终于有人请来了昆仑山的姜尚,说他修炼有门,已臻仙级。
他说,苏妃是狐妖附身。
王大怒,说着要将他推出去斩首,妲己却笑笑:“不知依大师的说法,狐妖如何得除?”
“引天雷火种,烧!”
“哈哈。”妲己大笑,“吩咐下去,引天雷火种!”
我后来看见王后与姜尚擦身而过时,有目光交汇,便心知,这不过是王后请来的援兵,其实王后早就有两个王子,却担心妲己得宠会影响到自己的地位,现在妲己孩子不保却更受王的宠爱,想来,王后是等不及了吧!
我看见平天里起的一个霹雳划破了晴空,紧接着便是天雷轰隆,
“妲己。”帝辛不安,“你别做傻事!”
“王。”妲己浅笑,“妾身来时曾有仙鹤起舞,证明妾身并非妖孽,可民心难服,惟有以这种法子服得众人心了。王您放心,妾身福大命大。”说着走向高台。
听见那句“福大命大”,帝辛霍然而起,忙想拉住她的手,“本王不能让你再出事!”可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惊雷就炸在了身旁,接二连三的炸雷腾起火光——“妲己!”而后水光闪烁在眼角,顾不上身边侍卫的阻拦,跑到妲己身边。
小九是九尾狐,有九条性命,自然不怕那天雷,这会娇柔假寐,偎依在帝辛怀中。
我知道王后与姜尚一定懊丧不已。
王叔比干求见。
小九想不到他会求见,自问进宫来与他并无诟病,想想不过又是劝谏,遂装了心口疼,称微恙在身,王叔自回吧。
然而宫女刚出去复命,比干却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屏退了众人。“你们都下去!”
“小九。”他唤。
小九料不及他唤出那个声音,手里把玩的珠宝啪地跌落下来——“是你!”
那是千百回转都说不清楚的事情啊,小九常对我说起的那个负心人原正是朝堂之上正直的比干——与她母亲相爱,却耽于她母亲狐妖的身份,而负了她的母亲。
哪怕是修炼千年的狐妖,也避不及颠沛流离,最终相思成疾,吐血而亡,临终前将千年道行度给了小九,才使得小九虽年纪不大,却有千年道行。
方才天雷火现,他看见她身上出现的红光,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哇……”一口鲜血从小九口中喷出,眉毛纠结,心口疼痛。
“这是怎么了?”他也许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好父亲,一把扶住她,“爹给你传御医去。”
“爹?”她大笑,“哼哼,这是自娘胎里就带来的隐疾,我的心生来就不完整,凭我千年的法力也克制不住,这是上天对人妖结合的惩罚,是天谴!”
“除非,一颗七窍玲珑心?”他问道。
她料不及他竟然知道七窍玲珑心,这是天地之间最大的秘密,他一个凡人竟然知道?难道他?
他不再说话,决然地走了出去。
后宫皆知道苏妃娘娘得了心疼之疾,天下名医汇聚朝歌全都束手无策。
而姜尚又掐指算到,说七窍玲珑心可治此病,只是,七窍玲珑心乃王叔比干所有。
这一着,确实歹毒。
比干在朝中威望甚高,王对他也始终毕恭毕敬。而若王能为妲己连王叔都不顾及,那么朝中废掉苏妃的呼声便更高了吧?
“妲己,我对不住你,王叔那儿……”一个是心爱的女子,一个又是自己至亲的王叔,我从没见他这样为难过。倒是妲己用手拦住了他的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想让王难做……王,谢谢你这么长久的爱,我会记在心里……永远不忘……”然后是彻骨的疼,却为了不让他难过而极力忍住换来的面色苍白。
我把脸别过去,忍住泪,然后踱过去用丹顶摩挲着帝辛。
他奇怪我为何会这样做,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用你的丹顶救妲己?”
我张了张喙,点点头——众人只道鹤顶红是丹顶鹤的丹顶所制,百毒不及其一,却不知道其实这是谣传,丹顶是上好的药材,吃了丹顶,白骨也可生肌长肉。
“你愿意吗?”帝辛不忍,当下却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丹顶,你便死了。”
我说不出话,却点点头。
“不行。”病榻上她艰难地摇头,她看着我,“你别傻,我不值。”
“值得。”我望向她。
“王,王叔比干觐见。”宫女进了内厢来怯怯地禀告。
“我去去就来,好好歇着。“帝辛提脚一走,小九就跪在地上,给宫女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公主。”
“别这样!”她扶起她——真正的妲己自那时便扮作殿里一名宫女,远远地照看着,“你救了我,我担不起你这一跪。”说着将她扶到床上,“有什么话,待好了再说。”
“没机会了。”小九的背后已经现出狐狸尾巴,“那次雷击已经耗费了我不少法力,我活不长了……我自出生便答应母亲佑苏部落一族平安,也佑你平安,可是这天下注定将因我而大乱,我不能看见你幸福地活着,却帮你暗中通知了伯邑考,让他来带你远走……他虽薄性,却是你心爱的男子,我不忍见你在这宫中独守寂寞……还有,告诉我的父亲,我并不恨他,一点也不恨……”说完,手摔落在床沿上,撞出大大的声响。
“不要!”
就在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活泼调皮的小九时,比干闯进了寝殿:“臣下愿意献出七窍玲珑心。”
那一颗活灵灵还在跳动着的心,被他亲自捧着,一瓣一瓣喂进小九的嘴里,昏睡过去的小九闻着血腥味儿醒来,看见胸口一片血污的比干:“不!王,你怎么不阻止王叔?”说着要将嘴中的心吐出来却又被发了疯似的比干用手拦着塞进她嘴里。
“其实,爹,你不用这样,我从未恨过你。”她被他一点点地喂着他的心,眼里的泪落在他颤抖的手上。
“我并不是想用牺牲来博得你的原谅,我不过是不想看见你死在我的前头,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虽不能光明正大地以我女儿的身份进入殷商王室的祖坟,却能以帝辛妃子的身份葬在我的周围……”
那是旁人谁都不懂的交流,那是父女间才有的默契。
帝辛下令,厚葬王叔比干。
很多年后,当我在黄鹤楼里听说书先生说起这段被后人添油加醋的故事,听到那一段说王叔其实是被妲己施计害死时,我只觉一腔恼火憋在胸口,最后腾空飞去,再不回头。
你看,其实我不过是个看客,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融入这个故事,所以,请你们,予我多一些的耐心,看完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