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最近发生了两件大事。
严格地说,发生了的只有一件,即环绕景城的若水常漂浮上来一些鱼虾的尸体,天生异象,害得景城内人心惶惶,城守派人验查,无果。
还有一件,未曾发生,却是实打实的大事——景城望族苏家的少爷苏暮然与蓝家小姐莞尔将结秦晋之好,两人都是家中独苗,尽得家族疼爱,从小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景城人纷纷忘却了惶恐,只记得今日亥时,举行大婚。
景城特有的婚庆习俗,晚上娶亲。黄澄澄的铜镜前,喜娘正握着莞尔小姐的四尺青丝梳着喜髻,这蓝家小姐身子骨弱,前些日子还出现过弥留情况,提早结亲本就是为了冲喜,发质却好,光可鉴人。喜娘啧啧赞叹之中,不忘说下“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的祝福话,斜眼一瞧,那小姐的气色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
莞尔却是抿着嘴,一双眼睛活泼含笑,这就是要嫁了么?和自己想象的却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那要嫁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一想,红晕飞上两颊,只盼喜帕早些时候盖上头。
“新人小心。”喜娘扶着她,提醒她小心脚下横亘的轿杆,她却偷偷回头从喜帕一角瞥了出去,那门楣上方“蓝府”的泥金红字匾牌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恍惚起来,没来由从眼角渗出一滴泪。爹娘在一旁殷殷哭泣,看着她不舍地回头,却也不得不提醒她赶快上轿,勿耽误了吉时。
一路上喇叭唢呐声响彻云霄,喜轿颤颤悠悠,只估摸着过了横跨若水的澜桥没多少时辰,喜轿就停了下来,鞭炮声浓烈喜庆,紧接着“噗”的一声,苏暮然踹开轿门,伸手过来,轻轻唤了一句:“来。”
她把玉藕似的手伸过去,身子稳稳地靠在了喜娘的背上,直感觉旁边的丈夫也在搀扶着,好像怕她会不小心从喜娘背上滑溜下来似的,一股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只觉得眼角发涩,跟前的人果真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啊。
待迈过火盆,接过玉如意,与他拜了堂,被送往洞房时,外面一片喧闹嘈杂,管家好生送走了宾客,交代了在外面服侍的丫鬟小厮诸项事宜后,屋内外一片寂静。
“莞尔。”他慢慢用金秤撩开喜帕,轻柔地唤她。
她抬头,仿佛第一次见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愣愣地没有答应,半晌才似想起了什么,应承下来。
他却轻笑出声,那场病害得他和她好苦,不过苦尽甘来,今日终于能和她结了良缘,终不枉自己日日在菩萨神像前用折寿作赌,遂不禁摩挲着她的青丝:“休息吧。”
红霞纷飞,细雨无声。
谁也没有注意,屋外倏忽一晃而过的影子。
陪他读书吟诗,偶尔闲暇,泛舟若水之上,何等幸福美满。
这样,过了半年。天却又生异象,十月本该秋高气爽,景城上空却热辣辣不肯退却炎热,直至冬日,大旱仍未解除。
临夜掌灯的时候,暮然才打了马从衙门里回来,饭桌上也鲜有往日的活跃,临睡前莞尔替他整理衣衫,疼惜地问道:“累着了吧?”
“累倒不累,”暮然望向她,整个人才从紧绷中释放出来,吃饭时面对父亲不敢提及,唯在自己房中见了可人的她才松了口气,“今年景城天生异象,先是若水常漂浮上来些鱼虾尸体,而今又遇大旱,城守派我求雨,我当时考取功名就想着为百姓做些什么,却对五行不在行,这下可难倒我。”说着无奈地笑了一下,“别担心我,倒是你身子骨弱,就早些休息吧。”说着便替她铺好锦被,“我去隔厢整理公函,就别等我了。”
莞尔依言躺在锦被里,并未睡着,想起小环在自己弥留后醒转过来说多亏苏少爷在菩萨面前的赌咒,心头不禁一热,隔着红纱帐,隔厢朦胧的烛光以及墙上的剪影,影影绰绰,铺衍开来。
翻身,眼角湿润。
她习惯了。所以那个午后,睡过一觉,闲来无事游览后花园,当温和且干净的男子忽地出现在眼前时,她并没有多大的惊奇。
苏老爷笑呵呵地介绍:“莞尔,来来来,这是我新请进府的常先生,对五行很在行,可助暮然一臂之力。”听到这个名字后,两人微微一怔,却都马上恢复了平常。
“这是我儿媳妇,莞尔。”苏老爷很骄傲地向来人介绍,这是自己一直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景城内数得上名的贤淑女子。
他行礼,没有一丝多余。
然而他行礼后抬起的双眼却仿佛铅水凝流,带着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
她把脸撇过去:“爹,我先走了。”
苏老爷捋着胡子,对自己这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妇很满意:“好,”说着还不忘吩咐小环,“少奶奶身子弱,好生服侍着。”
擦身而过时,她低眉浅笑。
应有的礼数。
“需上年头的金鲤一尾。”书房中,新来的五行先生在祭祀物清单中单挑了这一件,“这是祭祀中最为重要的环节,因古人有‘金鲤跃龙门’一说,金鲤若能一跃成龙,景城大旱即解。”
“那么,上年头到底是多久呢?”说话的是莞尔,她莲步轻移,走进书房来,暮然非但不怪,反而面露欢喜,“你来了?”
“不知这金鲤需多少岁呢?”莞尔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暮然手中,立在一旁,目光灼然。
“五百年,以上。”常先生整了整袍衫,心想,这个数字,是一些人心中的隐秘。
“那得多大的网?”暮然自觉书房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不由地开起玩笑,“十年的鲤鱼都罕见,这五百年成精的鲤鱼我到哪里去找?”
“要找自然是找得到的。”常先生掐指,略沉吟,“若在下没有算错,少奶奶家后花园莲池中就有。”
“对啊,”暮然拍拍额,恍然大悟般,“确实是有的,听岳丈说那尾金鲤是自建园以来就有的,那园建了有几百年了吧?”说着含笑望着莞尔,似询问。
“不错,”莞尔感觉到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冰凉,“至今,五百余年。”目光悠然,穿越了红窗棂,最后定格在屋外的淡然问道,”常先生,确实需要这尾金鲤么?”
“是。”这次,终于敢对上她的眼,却为何,那么没底气?
“月楠,为什么要这样做?”同样的话语,却是换了场景——粼粼水波映着脸,闪着银光,女子戴着斗笠,立在澜桥上。
旁边的男子却不答话,缓缓将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从怀中取出,那珠中有一个女子的笑颜:“汐越,我与你相识,有五百年了吧?”
那时她还是一尾普通金鲤,本是砧板上的食材,却被厨房中发了善心的小姑娘放进花园的莲池中,便遇见了他。
算来,是有五百年了。
这五百余年中,他教她修炼的法门,为她引来满月时的月之光华,使她逐渐能拥有比同时修炼的水族更强大的法力,仅五百年,便能幻化为人形。
他原以为她会一直修炼下去,直至成龙,他是蛟精,与龙同属,本就有千年道行,只需突破修炼的最后一重天,四爪便能化为五爪,成为龙神,而她,还需千百年的光景才能跃过龙门,于是他任时光流走,只为等她。却没料到半年前的她,代替魂魄已散的蓝家小姐,嫁入苏家。
对他,却一点解释也没有。
他与苏暮然,可谓不共戴天。
“你修炼成龙,就该为这方土地造福,怎可肆意妄为,逆天而行?”她将斗笠去除,月光下,那张脸,不再是莞尔的样子,而是她——金鲤精汐越的脸,“我早就应该想到,这样的大旱,除了千年的龙族自伤,再无人办到。”
“一切还不是因为你么?”他在心里说道,却不开口,仿佛一开口,自己的伤就会暴露在她的面前,他不愿,所以选择沉默:半年前,自他在她与苏暮然大婚时看见心爱的她被送进洞房后,他便一直隐匿在若水之下苦苦修炼,发誓一定要报复,报复整个景城,无论是否是他们抢走了她。
因为他知道,抢走她的,是景城人。
她见他不回答,脸色却是恢复了平常,本来她要的就不是这个答案:“告诉我,怎样才能解景城大旱?”霸道张扬,又似回到了在莲池中的时光,“是否真的要我祭天?”目光坚毅,果决。
“你愿意?”他当然知道,千年龙族施的法术决难因为一条金鲤而失效,这样说不过是要她看见苏暮然对于旁物的态度,“他爱你疼你不过是以为你是蓝莞尔,如若知道你便是可解大旱的金鲤,你说,他会怎样?”语气中带着咆哮的情绪,平静如镜的若水顿时像煮沸了一样,“你当然可作为祭天的牺牲,可是,不是今时的你!”说完竟然从眼角渗出水光,那些为她逆天而为的事情,做过了,又怎么可能挽回?
他后悔,教她修炼的法门,让她知晓人间;他后悔,替她引来月之光华,让她懂得****。如若当初没有这样做,他尽可以看着她无悠无虑地在水中遨游,那金尾摇曳,那回眸时略带狡黠的笑……
可是,她却拥有了人形,懂得了****。
然后,嫁给了人间的男子。
看若水咆哮,汐越始终面无表情:“还有,那些同类,是否也为你所杀?”采食水族同类元丹是修炼的一种捷径,可把所食同类的功力化为己有,但是水族大都为良善之辈,不会为了修炼使出如此隐狠的手段。
然而,她却不敢保证眼前这个一直善良隐忍的男子会不会因为她——因为她而求捷径,做出此类不齿之事。
似有什么哽在他的喉咙,仿佛知晓,一开口,必将落荒而逃。
她怎么可以怀疑自己?不,这决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金鲤精汐越吧!
“你认为是我做的?”他笑了,苍白无力,“不错,是我!是我为了早日位登龙族,采食了他们的元丹!”笑声是含着泪的,连她也怀疑自己了,是啊,她终于怀疑到自己头上了。
“我是为了谁?是你啊!”既然怀疑自己,倒不如索性承认了吧,“我恨你不懂我的心思,我恨你嫁给苏暮然,我恨整个景城!你不是问我什么可以解全城大旱吗?”他任那眼角的泪缓缓滑过面颊,流进衣领,泪水原来比冬天的若水还要冷啊,“好,我告诉你,是你,以你的处子之血,只需一茶匙,祭祀上苍,便可解景城大旱!”
这景城就只有你一尾金鲤。
可是,你却不再是……
他不再想,也不再说话,五百年前修的缘分,从此便断了——“扑腾”一声,他借水遁去了——从此,他与她,也再无关了。
今日,便是祭天,暮然早早地离开了家,莞尔醒来后叫贴身丫鬟小环替自己梳妆,却未料小丫鬟不好好梳头,神秘地俯身贴耳:“小姐,我看见苏老爷他古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