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如大雪倾覆,一片白茫。延枫却是过来轻执起我的手,向殿外走去。我便如傀儡般,任由他拉着离开。
当走到那晚延枫抚琴的地方,我才幡然醒悟过来。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我折身准备离开。尽管,我是如此贪恋他手心漫溢的温度。
我从来都认为所谓的政治联姻,不过一场残酷肮脏的交易。我不愿将自己的一生出卖到这样不堪的政事里。即便对象是延枫,我亦不愿交付。没有感情的姻缘,总将偏走成一场悲剧。
倒不如,就此结束。或许,我还能尝试着忘记。
延枫却一手将我拉回。瞬息间,我已跌落进他怀里。幽然冷香,如风乍起,如蛊声线,在耳旁响起:“夕颜,我懂你的愤怒。只是,不是这样的。我答应娶你,是我真的喜欢你。当我见你受伤,怕你就此长眠不醒。那种恐惧,几乎吞噬掉我所有理智。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
这一席话如此突然,我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而此前的介怀,也随烟散去。过了一会,延枫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要三书六礼迎娶你,让你成为草原上最风光的新娘。”
笃定的誓言,一字一句,落进心底,开出一路流光璀璨。我轻轻环住延枫,说:“好。”
看,他便是如此,轻易地,就带给我这般盛大的惊喜。
父汗与天帝定下婚期,便携了我回到流洪部。启程那日,我越过浩浩汤汤的队伍望去,只见云锦层叠的重楼檐影,仿佛有一袭清影行走其间。人过处,空气里冷香暗遗。念及此,我便无声笑起来。
这座陌生繁华的京都,如今也有了我的期待。
回到部落里,却忽然迎来一场大的变故。三叔叛变,竟联合图干部率兵攻了过来,企图灭掉流洪部。
父汗急忙调兵抵御,却无奈对方来势汹汹,又对我方了若指掌。不到半个月,我部已失大片领地。
前去天朝求援的使者,也始终有归来。而天朝的援兵,也迟迟未到。父汗的眼里,渐渐堆满了绝望,仿佛一夕间,他已苍老十年。我的心,也惶恐难安起来。心中的期待也如风中烛火,不经意间就会灭掉。
终于,到了延枫迎娶我的日子。从清早到黄昏,我都坐在草原上望着云锦的方向,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对人马出现。但至天光晦暗,星辰尽升,迎娶的队伍依然没见踪影。只有呼啸的风,不断地刷过草地。
当乌云压顶,我的期待也终于如云层背后的星月,熄灭了光亮。食言,竟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而延枫的那些话语,此刻犹如银针,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扎进我心里。那样,刺痛
图干部的攻势越来越猛烈,我部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父汗的神色,一天天憔悴下去。而恐慌,也在部落里迅疾地流转着。五岁的妹妹甚至抓着我的手,流着泪哭喊道:“姐姐,我不想离开着里。姐姐,我不要离开你们。”
我蹲下身,擦去她的眼泪,笃定地说:“不怕,我们永远会在一起。这而这片土地,我们也一定会守护到最后。”这时,我已下定决心只身前往云锦。流洪需要救兵,而我,需要延枫的一个交代。
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我骑着马朝云锦飞奔而去。不想,却在途中,遇见延枫的副官。他拦住我的去路,不让我再前行一步。他看我时眼里冰冷的愤怒,让我止不住地颤抖。但我不知,在何时与他结下仇怨。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身旁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行动起来,将我围在了中间。电光火石间,剑光清影,闪烁着向我袭来。我只感一片铺天盖地地杀气将我罩住。顷刻间,便可将我撕碎。
手腕一沉,匕首从我袖尖弹出。腾空跃起,划出几道凌厉刀影,硬生生地将杀气破开一个口子,我顺势躲了出去。回望时,只闻一声嘶吠,我的马已四分五裂。这惊得我一片心寒。
“李副将,我与你素无仇怨,你何以这样赶尽杀绝。”我高声质问,心中更是焦急。若无法脱身,便无法向天朝求援。多拖延一分,部落就多增一分危险。
“王爷吩咐,我定当要尽力。不过,诛杀你这种人,我等义不容辞。待事情过去后,我们定要将流洪部夷为平地,一雪耻恨!”
是延枫,竟然延枫是要置我于死地。听到这消息,我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而此时,那几人又再次攻了上来。只感觉一阵冰冷,一把剑就已深深地刺进我的胸前。
我多想问这是为什么。但迅疾流失的力气让我发不出声音。延枫的眉眼,光影般,闪烁在我眼前。我握上去,却只有一片虚空。
我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结局。如秋叶,凋零而残败。
当我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转眼看去,房间里陌生的摆设,令我有一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受伤后醒来时见到的场景。只是,身旁缺了延枫。
我感觉脑袋昏沉,全身酸软,脸上更是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我用手碰了碰脸,却感觉凹凸不平。我慌忙地下了床,跑到梳妆台前拿起镜子。
黄色的铜镜里,映照出一张沟壑纵深的脸。那一道道可怖的伤疤,虽已结了痂,却依然透露着狰狞血色。我尖叫着,将镜子狠狠地掷到地上,砸得粉碎。而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匆忙地推门进来。
来人,竟是父汗的心腹,拉木叔叔。他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走过来跪在我面前,说:“郡主,图洪部亡了。大汗与世子们战死杀场,而汗妃与小郡主,也被杀害了。我是受大汗所托,才离开部落,前来寻找郡主。”说着,他已老泪纵横。
这一消息,不喾惊雷,震溃了我的世界。我再次昏死过去。
当醒过来后,拉木叔叔才将所有的事告知于我。原来,这一切,都是延枫的谋划。他在我父汗进贡的珍贵药材里下毒,毒死了天帝,并将这罪名推到我流洪部头上,并派兵帮助图干部,最终灭了我们,为他扫去统一北方草原的最大障碍。而之前,延枫就早已与图干部来往密切。同时,他又鼓动太子围宫逼位,然后借平叛之名带兵杀了太子。这样一来,他便稳坐了天帝之位。
如此深沉的心机,听来叫我齿寒。而我此刻对延枫,只剩下仇恨。我问拉木叔叔该如何复仇,流洪部无论如何也要讨回这公道。
拉木叔叔却只叫我暂时安心养好身子,一切,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即便再困难,我也要同他,玉石俱焚。
原来,拉木叔叔带我投奔了天朝的六王爷。六王爷说要为流洪部讨回公道,要替自己的哥哥和天下讨回公道,杀了延枫这个弑父屠兄的逆贼。
这样言辞激愤,亦不过是让自己的野心冠冕堂皇。那个帝王之位,谁不觑伺。只是,我并不想过问这些。我只想,手刃延枫。连同我们短暂的过去,一起手刃。
六王爷开始请秘密的杀手组织来培养我。很快地,我就熟练地掌握了数种暗杀的手段。
同时,六王爷请来了顶尖的易容师替我削面塑骨。当我看见镜子里那一张妩媚妖冶的脸时,我的心一片荒凉。从此,我不再是夕颜郡主,不再是那个面对延枫便满心欢喜的女子,而是刺杀当今天帝的杀手,将他送入地狱的修罗。
夕颜,在此刻已死。那些记忆,也将永久埋葬,不复存在。
宫里的选秀开始了,六王爷通过关系也将我混进了秀女之中。我的任务,便是接近延枫,取得他的信任,盗得握在他手中的兵符并将其刺杀。
进宫前一天,我去向拉木叔叔告别,却撞见正有人在他房间里。我在门外徘徊一会后,就折返了。如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怕见了就舍不得离开了。因为无人知道,这次行动祸福的深浅。
第二日,我便进了宫殿。
选秀女的程序繁琐而严格,几日下来,已有近百人被淘汰出宫。而剩下的人之间,更是暗流涌动。我倒是安然,一切自有六王爷打点。
今日,便是最后一关,面圣。被天帝选中的,即可留下。未中的,皆被遣散出宫。
当我随着一行秀女前往泰和殿时,死寂如灰的心竟略过一丝微澜。就要见到延枫,我竟有点惧怕,有想掉头就逃的冲动。但最终我还是平敛了情绪,来到了泰和殿。
猝然间,就看见了延枫。此时的他端坐于龙椅之上,黄袍依身,高冠广袖。与年前相比,更是英挺不少。眉宇间,已有了大器天成的泰然之色。我看着延枫,却是如此陌生,仿佛已远到天涯海角,不可触及。
他冷冷地看了排成几排的女子,开始了甄选。他从秀女们面前一个个走过,却未见签下金牌。当走到我面前时,他蓦地停住了。
我低着头,看着延枫镶金捻线的靴子,心跳骤然加快。而他冰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抬起头来看看。”我抬起头,正好撞见他深邃如星的瞳眸,里面忽然有光,一闪而过。接着,他便签了金牌丢给我,走开了。
甄选过后,只有我留了下来。其余的,皆被遣散出宫。有个落选女子竟疯了似地冲到延枫面前,苦求他让她留下。而延枫只是冷冷地说“你的眼睛并不像”后就漠然离去,只有那女子的声嘶力竭,回荡在泰和殿里,凄绝绵长。
而这句话,犹若惊雷,震得我迈不开步子。
延枫口中的她,会是谁呢?
比预计得更顺利,六王爷高兴异常。但是接下来,却令人大惑不解。选秀之后,延枫并未临幸于我。仿佛我是他随手买来的玩意儿,一不小心就被遗忘在角落,蒙尘覆灰。
对于这种情况,六王爷亦是焦心异常。其实在我之前,就已有一个女子被送进宫,虽然被选中得幸。却忽然有一天,被延枫打入冷宫。制定的计划,也不得不搁浅。
我从宫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这一年来延枫并未立后,即便是宠幸的妃子已长不过两月。而最奇怪的,便是他将整个骑阳王府搬进宫来。这样的举动,引来无数猜测。
听到这,我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胸口却如压了重石,积郁难返。这时,伺候我起居的丫鬟忽然开口:“最奇怪的便是,每到夏至,陛下便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对着一池荷花抚琴,眼睛望向北方。那琴音,却仿佛要叫人流下泪来。”她说到这戛然而止,惊惶地望着我:“呀,姑娘,你怎么哭了呀?”
我一抚脸,才感觉一片潮湿。
现在的我,怎么还会哭这种情绪呢?一定是风沙太大,迷了眼。我摇摇头说没事,劝说一番她才放心下来。但我的脑海里却总是浮起一个画面:延枫孤清的身影,摇曳出一片星辉。哀沉的琴音,如水般弥漫过来。
入宫已有三个月,我依然未能见延枫一面。六王爷已焦急万分,开始着手安排我与他见面的机会。
天已渐渐冷了,这日已飘起雪来。不时,地上屋檐上就已铺满厚厚的一层雪。入夜后,雪才停下来。而空气,更加冷清了。
我忽然来了兴致,披了风衣就走出了小筑。沿着宫路走了一会,抬眼时,竟发现走到了当初延枫带我来的凉亭附近。我想这时那里或许没人,便壮了胆子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