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辉
巴金走向了她。他们将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从独身到爱情
巴金很少谈到自己早年的感情生活,的确如此,写过一个个浪漫、哀怨的爱情故事的巴金,许多年里,他一直过着颠簸漂泊的独身生活,对婚姻敬而远之。三十年代初,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因坚持不谈恋爱,甚至曾被大家戏称为“独身三人党”。一直到1944年,40岁的巴金,才与恋爱八年的萧珊结婚,开始幸福、稳定、温馨的家庭生活。在当时的中国,这无疑是少有的情况。
巴金第一次收到读者萧珊(原名陈蕴珍)的信是在1935年。通信一年后,同在一座城市的两个人相约见面。巴金的爱情由此开始。虽然不能绝对地将巴金发生的变化归于一个人的出现,但至少可以说,正是萧珊的出现,影响着巴金的性情,最终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写过《爱情三部曲》,写过一个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巴金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却如潺潺溪流一般在我们面前呈现。没有悬念,没有秘密,听不到添油加醋的风言风语,更看不到大起大落的波澜。他的爱情,不绚丽,不夸张,但他却以朴实、诚挚为自己找到了幸福、温暖、安稳的家。
2003年4月,我在上海寻访巴金足迹。一天上午,从四川北路步行,一直走到南京路,终于找到新雅粤菜馆。1936年,巴金与萧珊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饭店已经改建,但在新雅编印的画册中,老照片还是让我们看到了巴金与萧珊当年走进的那个新雅。
真正重要的一张老照片,则由巴金自己保留下来了。这可能是萧珊1936年8月特意为巴金拍摄的。在与巴金相约见面时,她怕巴金不认识她,特意先给巴金寄来,并在照片后面写上这样一句话:“给——我敬爱的先生留个纪念。阿雯一九三六,八。”照片上的萧珊清纯淡雅,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黑色长裙,头上斜顶白色宽沿凉帽,右手还轻轻把帽沿往下拉。装束和姿势,显然萧珊经过了精心打扮。
在通信一年之后,巴金与萧珊见面了:
那天上午,巴金先到了新雅,他在二楼选了对着楼梯口的厢房,加了茶,过了一会儿,照片上的那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梳着童花头的女学生出现了。她一眼认出了巴金,快活地笑着,好像见到了熟人似的走了过去:“李先生,你好早啊!”
一次重要的见面,从此之后,巴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身影。1940年,巴金和三哥住在上海,进行《秋》的创作。在此期间,萧珊频繁的来信,使巴金感到体贴与温馨。他在《秋》的序言中写道:“在我的郁闷和痛苦中,正是友情洗去了这本小说的阴郁的颜色。”他特别提出要感谢的四个人中有一个是“在昆明的L.P”,“L.P”正是萧珊小名“长春”的世界语缩写。
相识相爱历时八年,巴金与萧珊终于在1944年5月8日结婚。
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在黯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夹菜、碰杯,吃完晚饭,散着步回到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怀念萧珊》)
当年,满怀激情和热望,年轻的巴金走出了大家庭。如今,在滚爬摔打将近二十年后,他才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充满温馨的家,伴随他走向未来。
情书与家书
巴金的情书和家书远不像沈从文那样写得文采飞扬,更不像徐志摩的情书那样浪漫、夸张。他写得很朴实,大多篇幅是在叙述见闻或交代事情。
1952年,巴金被安排前去朝鲜战场深入生活,行前在北京等待出发。这段时间,巴金写给萧珊的信,有了更多的倾诉。谨摘录如下:
我很想念你们,尤其想念你。每次分别心里总充满着怀念。无论到什么地方,我总会记着你。(1952年2月12日)
在这方面我的确有点毛病,看见玩具,又想到孩子,没法跟他们见面,买了玩具就仿佛见到他们的笑容似的,这种父亲的心的确可笑,以后当改掉。(1952年2月14日)
珍,的确,我多么想见你,想跟你单独在一起谈四五个钟头。我知道没有人像你那样地关心我,也没有人像我这样地关心你。……我的确想家,我真不愿意离开“家”,离开你们。我一生一直在跟我自己战斗。我是一个最大的温情主义者,我对什么地方都留恋。(1952年2月18日)
1955年巴金从汉口乘火车前往广州,火车在3月28日早上路过坪石。1938年他和萧珊一起从广州到柳州、桂林流亡时,曾路过这里。旧地匆匆掠过,巴金却难忘当年与萧珊在一起的情景,当即在列车上给萧珊写信:
今晨过坪石,重经十七年的旧路,风景如昨,我的心情也未改变。十七年前的旅行犹在眼前。“银盏坳……”你还记得吗?炸弹坑早已填满,现在是一片和平建设的景象了。据说我们在广州住爱群,又是那个老地方。这一路上都有你,也有你的脚迹。昨晚在车上我又梦见你了,朋友,那是十几年前的你啊!在梦中我几乎失掉了你,醒来心跳得厉害,但是听见同伴的鼾声,想到你早已属我,我又安心地睡去了。愿你不要做噩梦。
比较而言,萧珊写给巴金的信则要更加热烈、浪漫。这里也摘引几段如下:
好久你可以回家?多么想听听你的声音,像往日一样,在你声音中睡着。太远了,我无法想像你的生活。(1950年11月27日晚)
昨天我在家里等了一天,汝龙没有来平明。一天我若有所失。今天早晨汝龙来电话,说昨天因为车上没有睡好,在家里睡了一天。我没有等他来我这里,我去了平明,我急得很,我赶着去看他,因为他来自你的地方,看见他我似乎看见你的影子。我听见他说了你曾经自语:“所以我迟结婚,一有了家,人就有所牵挂。”你不知道我多么感动,如果不是因为人多,也许我就会哭出来。(1952年2月23日)
你能留北京至月底,很好,至少我们离得近一点,离开北京后,你会不会没有时间给我写信呢,我真怕没有你的信的日子。没有你的信,我怎能想像你的生活?你不知道有时候我多么的需要你,我多渴望你能更爱我一点,我好像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子。(1952年2月15日)
1953年,巴金第二次赴朝采访,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前往的。7月29日萧珊在信中特意附上一笔:“八月一日开始我译《初恋》了。”8月20日晚,在另一封信中,萧珊说:“我现在开始译《初恋》,我觉得我好像只为你一个人在搞这工作。
偶尔我想到一两得意之句,我就默默地望着你,希望得到你的嘉许,如去年冬天一块儿工作时一样。”可以理解,萧珊是在以当年初识巴金时的表达爱情的方式,来安慰远在炮火中的爱人,给他以温暖,以信心。
心中的痛梦里的爱
上海是巴金一生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上海的家在武康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至去世,他一直在这里居住。
“文革”中,萧珊被罚扫街。巴金写道:“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竭,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
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
惊恐、忧虑、劳累,损坏了萧珊的健康。她患了肠癌没能得到及时检查、治疗,身体一天天消瘦,为了不让巴金担心,从不哼一声,也不诉说疾病的痛苦。
当萧珊患病时,巴金正在位于上海奉贤县的文艺界“五七千校”里劳动。直到1972年7月底,萧珊才好不容易住进中山医院病房,癌细胞已经扩散,在不得不立即开刀进手术室以前,她生平第一次对巴金说:“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萧珊开刀后仅仅活了五天。
1972年8月13日,萧珊走了。巴金的爱情走了。
巴金在“文革”期间的照片很少,但留下了一张对他个人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纪念意义的照片。
这是他在为萧珊送别之时拍摄的。他臂戴着黑纱,双手叉腰,低着头,脸上悲痛欲绝。他在为自己失去了感情中最美丽、生活最重要的东西而哭泣。
萧珊走了。回到家里的巴金,从此,只有怀着对妻子的思念,从武康路那个大门孤独地走出走进。在他的卧室里,萧珊的骨灰盒一直陪伴着他。
晚年巴金,梦中不断见到萧珊,成为感情交流和思念的场景。类似的情形,可以说一直伴随着病中的巴金。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
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病床上的巴金,继续做着他的梦。也许清醒,也许懵懂。生者与死者在这样的虚与实的场景中对话。
梦中,巴金又回到了他在武康路的家: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仿佛车子才开走不久,大门刚刚关上。不,她不是从这两扇绿色大铁门出去的。以前门铃也没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十二年前更不会有开门进来的挎书包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她的身影不能在这里再现?为什么不让她看见活泼可爱的小端端?
写下这个梦是在1984年。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几十年,巴金又做过多少梦,只有他知道。恐惧也好,忧虑也好,怀念也好,沉思也好,都装在心里,然后,走进梦中。
巴金的《怀念萧珊》的第四部分最末段之前,在修改时删去了这样一段:“人死犹如灯灭。我不相信有鬼。但是,我又多么希望有一个鬼的世界,倘使真有鬼的世界,那么我同萧珊见面的日子就不太远了。”文字虽然删去,但这却是巴金内心最真切的情感,是不可多见的一种表述。萧珊永远没有离开巴金。至少,在梦中,他们仍在一起。
现在,巴金走向了她。他们将在另一个世界重逢。